《鼠王與克拉拉》 戰爭在即的消息傳遍克拉拉的城堡,與悠揚的樂音交織纏捲。在每個角落,人們議論紛紛:鼠王和他的軍隊已來到邊境。 招待貴族的晚宴從此不得安寧。在鑲金的彩繪天花板下,飄落銀星的白樅樹周圍,討論聲不絕於耳,多如宴會裡的點點燭光。 梳高髮髻、身穿絲綢紗裙的女賓焦急地搧著扇子,連聲吸氣又驚叫,宣稱她們隨時可能因緊張而昏倒。留著時尚髮型或鬍子的男賓細數大小戰役,爭相說起槍砲和刀劍的語言,彷彿親臨戰場。男女老少抓著僅有的情報大嚼特嚼,不忘品嘗瓷盤上精緻的甜點,並適時以玻璃杯中的美酒潤喉。 「真是可怕。」這樣的評語出現不下五十次。少數膽大的人則咒罵:「那些該死的鼠輩,永遠不會罷休。」 作為負責保護邊境的女公爵,克拉拉向遇見的每個人表示,一切言之過早。是的,敵軍確實逼近,但遠在首都的國王已差人送來和約。她隔天一早就會前往邊境,親自與敵方談判。 她的話多少安撫了大家,儘管為時不久。很快地,人們又提起戰爭,彷彿這話題比日常閒談更緊張也有趣。所有人的嘴舌都離不開小道消息、食物及鼠王。 克拉拉恨他的別號就這麼在她的城堡亂竄、嚙咬每個對話,像隻真正的老鼠。 冬夜在舞曲與喧鬧中度過。午夜鐘響,飽足的賓客陸續回房就寢,將完整的寧靜留給清晨。 當日夜交替的微光親吻她的臥房時,克拉拉獨自換上軍服,繫好佩劍。那份和約躺在床頭,提醒她此行要見的是誰。 排列整齊的部隊早已在廣場等她領兵出發。無論男女,他們配備齒輪或活動關節的身子站得挺直。精心剪裁的制服上,穗帶和扣子閃閃發光,軍刀和長靴也擦得雪亮。這些士兵大多是彩漆木偶,少數是陶瓷娃娃,或由拼布與棉絮縫製。在工匠們的巧手下,各個栩栩如生。他們一見到克拉拉,便向她行禮道早。 「今天不會打仗。」克拉拉保證,「如果談判順利,大家都趕得上野餐。」 士兵們的臉上亮起微笑。有些人高聲歡呼,捶打戰友的手臂,有些人則放鬆肩膀,吁出一口氣。 伊利亞曾勸她別把玩具兵放在心上。工匠打造他們就是為了與鼠軍作戰,受傷和犧牲是遲早的事。儘管如此,克拉拉仍在乎這些士兵,知道他們卸下軍服時,在她的領地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有親友、有愛人,會哭會笑,或許也會做夢。 「難道你不難過嗎?有不少士兵是你親自設計的。」她曾問伊利亞。 「有時候會。」他承認,「所以我得提醒自己,這只是巧妙工藝的幻象。他們看起來像我們,卻不算活著。不會呼吸,也沒有心跳。」 不是真的人,她明白伊利亞的意思。但你也曾是他們,克拉拉想提醒他。因為鼠夫人的詛咒,你也曾是玩具兵,指揮我哥哥放在玻璃櫃裡的軍團。當你受傷時,我替你包紮和哭泣。難道你那時的心不是心嗎? 終究她沒說出口。他們有默契,盡量不談另一個世界的往事。彷彿只要如此,他就從來不是胡桃鉗,她也不是瑪莉‧斯托巴姆。 鼠王的軍隊駐紮在王國邊境的雪地。這裡原先有座城鎮,居民住在漂亮的木屋裡,以雪花和銀枝條裝飾屋頂,享用外冷內熱的冰霜蛋糕。鼠患開始後,國王下令摧毀一切,不讓鼠王繼續掠奪資源。如今這裡什麼也沒留下,除了終年冷硬的冰雪,與雪堆間幾棵倔強挺立的殘樹。 遠遠望去,鼠軍的深灰營帳就像餘燼堆成的一座座小丘。克拉拉估量敵軍的規模,得到的數字讓她抿緊雙唇:又一次,他們傾巢而出。 「那些老鼠生了又生,不斷繁殖。」在一場下午茶會上,普麗佩曾對她說。公主往茶裡加糖,拿起彩瓷茶杯時不忘翹起小指,「人們對鼠夫人和她多產的龐大家族仍心有餘悸。想來的確可怕,她自己就有十四個兒子。」 七個上了斷頭台,克拉拉記得那則染血的故事。而在鼠夫人死後,她倖存的七個兒子取而代之。鬧劇和諷刺畫報喜歡把他們描繪成七顆頭的畸形巨鼠,紅眼睛、尖鼻子,爪子又長又利。他們佈滿尖牙的嘴巴永遠流著血紅唾液,嚷著要吃糖、吃小孩、吃掉整個王國。 許多人笑得出來,因為鼠王從未對他們造成實質威脅,但他一直是邊境居民的惡夢。他的軍隊燒殺掠奪,搶走補給與值錢的物品。穿著灰褐制服的士兵搜刮每棟屋子,不放過任何角落,有時連建材也拆掉帶走。 克拉拉和伊利亞數次領兵重挫鼠軍的進攻。但即便用上卓賽麥爾發明的機器,仍無法徹底擊敗鼠王。一次又一次,他嗅出邊境防禦的弱點,從這些裂縫入侵。國王不勝其擾。於是有時候,就像今天,他會主動遣使求和,讓敵軍保留戰利品。假如鼠王同意,和平會持續一陣子,直到其中一方反悔。 砲聲隆隆,硝煙四起,戰爭成為死亡之舞。即使克拉拉不願意,在與鼠王共舞的這些日子裡,她也熟悉了每個舞步。 敵軍沒有讓她久等。和談的旗幟升起後,賽維騎著灰馬從軍營馳來。克拉拉讓士兵留在原地,策馬穿過那片銀白世界。兩人在半途碰面,雙雙勒馬,向彼此點頭致意。 「希貝豪斯夫人,我哥哥在等妳。」賽維說。鼠王的副手與她年齡相同,在七兄弟裡排行第二。 「他想必知道,國王派我前來談和。」克拉拉說。 「當然。請跟我來。」 他們策馬並行,朝軍營前進。賽維問起昨晚的宴會,克拉拉便描述了各色菜餚,又與他談論那些遠道而來、盛裝打扮的賓客。和敵軍將領聊天是件奇怪的事,然而賽維不是鼠王,與克拉拉也算認識。 這不代表她忘記賽維掩藏的威脅。克拉拉知道他會從字句中嗅出需要的情報。這是公平的遊戲,雙方都熟悉規則。而在隱形、曖昧的平衡上,他們容許一點友情流露,暫時卸下戰爭的旗號。 「你的弟弟,他們都好嗎?」當晚宴的話題結束,克拉拉問。 「好得很,謝謝妳問起。方才他們還在打雪仗呢。」除了賽維,鼠王的五個弟弟都是少年和孩子,但很快也將是上戰場的年紀,一個接一個。「戰況可謂激烈,不過還沒分出勝負,妳就出現了。」 「想必我們雙方都來得不是時候。」 他瞥了她一眼。「說實話,夫人,妳的到來讓許多人驚訝。他們以為來的會是胡桃鉗。」 「如果是伊利亞公爵出面,恐怕就不是和談。我不是鼠王期盼的對象,讓你們失望了。」 「一點也不。」不像他哥哥,賽維容易微笑,「讓我告訴妳一件事,反正我哥哥永遠不會承認。在整個王國裡,他唯一敬重的敵人是妳。」 這話來得猝不及防。克拉拉轉頭望向他,但賽維只是揚起嘴角。閒聊的時機已過。她只能跟著他下馬,走進鼠王的軍營。 在白雪、殘樹和那些深灰帳篷間,鼠軍的制服顏色活像潮濕的木石與泥濘。士兵用警戒的雙眼打量克拉拉,又回到原本的談話與各自忙碌的事情上:打磨槍枝和刀劍,修補帳篷、軍服與鞋子。有些士兵坐在矮凳和木箱上,替馬鈴薯削皮,和兔肉一起煮湯。克拉拉瞄見角落堆成小山的補給,納悶其中有多少是他們親自攜帶的食糧,又有多少是搶奪得來的戰利品。 鼠王的帳篷舊又樸素,安靜得很,難以想像這就是戰爭的源頭。賽維獨自向他的哥哥通報,不一會便掀開布簾,踏出帳篷。 「他隨時能見妳,夫人。」 克拉拉輕輕昂首,自己走了進去。布簾在她背後垂落,將冬季的陽光和軍營的嘈雜留在外頭。帳篷裡只剩克拉拉與鼠王。 他身穿和士兵同樣灰褐的軍服,背對入口,俯視著桌上的地圖。整個王國袒露在他眼前,他的手按著其中一角。 老鼠終究是老鼠,克拉拉厭惡地想,輕輕停下腳步。儘管她帶著和平前來,他仍在盤算怎麼侵擾這片土地。 鼠王轉過頭來,雙眉緊擰,目光越過寬闊的肩膀望向她,彷彿克拉拉打擾了帳篷裡的寧靜。彷彿他別無選擇,只能轉身面對她。 「克拉拉。」鼠王喚道。在他的嗓音裡,她的名字像燧石點火。 國王的私生子不是故事書上俊美的王子。鼠王沒有一張和善的臉──但並非毫不講理,克拉拉提醒自己。如果她想替王國爭取一個平靜的冬天,就得與他跳這支雙人舞。 克拉拉向前一步,遞出和約。 「我代表國王來談和。」她直視他的雙眼,以示決心,「倘若你同意停戰,他將不吝實現和約上所有條件。」 鼠王小心翼翼地看看她,瞄了和約一眼,以沉著的腳步朝她走來。鏗、鏗、喀啦──綴有金屬的劍鞘隨軍靴作響,直到他停在她面前。 克拉拉繃緊身子。她不能後退,不能示弱,即使兩人相距不過一步。在這樣近的距離內,他能做任何事。 但鼠王只是抽走她手中的和約。他拆掉王室封蠟,將摺起的信紙展開閱讀,眼神彷彿在檢閱行軍。無論他在想什麼,那嚴肅的神情未曾洩漏一點心思。克拉拉被迫等待。沉默放大了其他聲響:她的心跳、他的氣息。終於他重新望向她。 「條件很慷慨。」鼠王說,「不過我沒打算談和。」 她不該感到驚訝。無論多短暫,和平從來不是他的優先考量。但他直截而篤定的態度還是惹惱了她。 「你該接受國王的條件,那些資源足以養活你的軍隊。」 「恐怕我們要的更多。」他答道,將和約還給她。 克拉拉沒有接下和約。她讓他的手懸在那裡,往那張地圖走去,知道鼠王猜疑的目光正跟著自己。兩人在這場戰局交換了位置,輪到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。 克拉拉停在桌前,俯視地圖上描繪的王國,指尖隨目光尋訪她的領地。即使那些地名是由墨水構成,在她的腦海裡卻親切而形象鮮明。城鎮、田野、山林與河流……她躊躇著停下手,隨即把心一橫,做出決定。 「你說你們要的更多,好吧。」她轉身望向鼠王,「用這張地圖告訴我,和平的代價是哪一塊土地。只要是在我的領地內,我會親自向國王說明,將它們割讓給你。」 「即便是妳的城堡?」 那問題讓她措手不及。克拉拉瞪著他,終究沉住了氣。 「是的,即便如此。」她回答。 鼠王以一種奇特的神情觀察她,慢步繞到桌旁,似乎在考慮她的提議。 「妳樂於犧牲的情操還是沒變,瑪莉‧斯托巴姆。」 那個名字像冬夜的月光,冰冷地探進她童年的臥房。 瑪莉很確定男孩是摸黑爬進屋子來的。他的腳步很輕,像隻小心翼翼的老鼠,從另一個同樣下雪的世界找到她的床。 「鼠王」,瑪莉記得他的別號。但眼前的男孩一點也不像王室出身。他又餓又髒,衣服破舊,讓她想起在街角乞討零錢、火柴或一小塊麵包的流浪兒。 「別盯著看,瑪莉。」大人們總是如此告誡,「如果他們注意到妳,就會尾隨不放,偷走妳的糖果和玩具。」 她一向是聽話的乖孩子。但當他湊近她時,瑪莉又驚又懼,忘了別開目光。他來是想要報仇嗎?昨晚她為了救胡桃鉗,的確用左腳拖鞋砸中了他的頭。 男孩的目光不確定地在她臉上游移,像在設法搞懂瑪莉到底是誰,又為何捲入自己和胡桃鉗的仇怨。他是那樣沉默地觀察她,以至有一刻,瑪莉以為他不會說話。 她真希望能表現得更勇敢,推開他、趕走他、辱罵他,什麼都好。但為時已晚,男孩從她的眼神或心跳察覺了恐懼,明白自己不需要怕她。於是他像隻凶狠的野獸露出牙齒,低聲發出威脅。 在被陰影侵蝕的月光下,瑪莉第一次聽見他的嗓音:「把妳的糖球和杏仁糖給我。都給我,否則我就咬爛妳的胡桃鉗。」 男孩一溜煙地消失在夜色中,他長成的男人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克拉拉。 在短促的喘息間,她的臥房變回他的帳篷,床鋪又是那張放著地圖的桌子。克拉拉這才注意到他們的手在桌上是那樣靠近,不過一個名字的距離。 她收回手,在身側握拳,重新瞪向他。 鼠王扯扯嘴角。他折起那份和約,將它丟在地圖上,紙張摩擦的聲音輕如雪花。 「帶著和約離開吧。」他說,「告訴妳的國王:如果他打算像對待這裡一樣燒了其他地方,阻止我的軍隊掠奪資源,我會找辦法來得到我想要的。」 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忍不住質問。 「那些玩具兵。難道它們不是鋼鐵和木材做的嗎?」 他的話讓她的血液瞬間凍結。那一刻,克拉拉恨他勝過一切。「你們什麼也得不到,鼠輩。如果你執意一戰,繼續向前行軍吧,我們會在戰場上等著。我祈禱所有的老鼠都在血泊裡死去,尤其是你。」 她咬牙說完最後一句話,以為他臉上會顯出遲疑或害怕,但鼠王陰沉的眼神說明了一切──她的威脅不過是擦身而過的彈藥。他贏了。戰爭勢在必行,兩人也無需再多說什麼。 「賽維。」鼠王朝外面喊道。他弟弟肯定一直守在帳篷前,因為賽維立刻走進來。「談判結束了。送希貝豪斯夫人離開。」 「不需要,我知道路。」克拉拉說。她瞪了鼠王一眼,隨後推開布簾離去,手裡攥緊和約。 野餐照常在花園裡舉行,提供新鮮的肉類、三明治和甜點,以及包裝華麗的禮物。至少那是克拉拉能做到的。但是在信使趕往首都後,戰爭就成了所有人唯一的話題,直到晚宴也如此。 不過,當樂團開始演奏圓舞曲,那些泛著煙硝味的話題都暫時隱沒在明快的音樂底下,偶爾才被人想起。女士們微笑著,接受舞伴邀約的手,在偌大的舞池裡滑行和旋轉。 克拉拉獨自站在一旁,雖然身穿禮服和鑽石首飾,心思卻完全不在舞會上。如果不是鼠王,她本該盡興享受今晚,聽那些賓客誇獎冬季宴會籌劃得多麼成功。但現在,她毫無心情接受這些恭維了。不只因為今早失敗的和談。方才偵查兵也帶來消息,鼠軍已趁夜偷襲,攻下一座要塞── 「女公爵閣下?」一個陌生的男聲在她身旁響起。 「喔,不,請原諒,」克拉拉看也沒看就回答,「我今晚沒興致跳舞。」 這不知是她第幾次婉拒邀舞,那人卻沒有識相地離開。克拉拉這才轉頭查看,發現是一位剛出廠的騎兵軍官,彩漆木頭的臉上毫無刮痕,胸前的勳章或許還是伊利亞親手別上的。 「新的一批士兵已經到了,我們隨時能與鼠軍作戰。」軍官奉命向她傳達此事,精準而俐落地行禮。 克拉拉點頭致謝,送走了他。她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,不確定這批新兵有多少人能在前線存活。但她知道在清晨到來時,自己也會重新換上軍服,繫緊佩劍──不是為和平,而是為了戰爭。 窗外,夜空開始飄雪。她初次來到這個王國時也是冬季的晚上。漂亮的樺木林深處,潔白而晶瑩的雪花踮起腳尖,在瑪莉的眼前翩然起舞。克拉拉沒有忘記。 熟悉的音樂將她摟進臂彎,與她的心感傷地輕輕旋舞。而在冷冽冬季的另一端,砲聲和鐵蹄的前奏已然響起。鼠王率軍踏過冰雪,在夜色的掩護下步步逼近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