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鞋紅如血》我的第一雙鞋是紅色的,用剩餘的布縫成。母親下葬那天,村裡的裁縫把它們送給了我,讓我不至於光著腳送葬。 我從不知道鞋子能這麼柔軟舒適。一直以來,我已習慣赤腳走路,冬天則穿母親的舊木鞋。木鞋太大,又厚又硬,時常讓我的雙腳破皮流血。母親總是小心地照料那些傷口,擦掉眼淚。 「將來你會有雙真的鞋子,我保證。」她說,「你的生活會過得比我好。」 黑色的送葬隊伍十分簡陋。人們望著那雙紅鞋,竊竊私語,談論我母親的過去。其中有個詞,像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。那時我年紀太小,不了解它的含意,只是默默低著頭,觀察腳上的新鞋。 鞋子是黯淡的紅色,像母親最後一個月咳出的血。她再也不能唱歌。從前,她替人洗衣或做針線活時,總是一邊工作,一邊輕聲吟唱。關於一個被負心漢拋棄、化成夜鶯的姑娘,日夜啼唱同一首歌謠,泣血染紅了朵朵白花,直至死去。 想起這些,母親的歌聲猶在耳邊。我擦掉眼淚,在半是模糊的視線中,看見一輛黑馬車在路邊停下。黑色駿馬拉著的車裡,坐著一位穿著講究、上了年紀的貴婦,灰髮嚴謹地盤在腦後。她的目光投來,落在我身上,接著移向我腳上的紅鞋。像其他人初次見到它們那樣,她恐懼地瞪大雙眼。 老夫人打開車窗,向牧師詢問我的名字和身世,接著召我過去,仔細打量一番。「確實是個漂亮的小女孩。」最後她說,「如果棄而不顧,遲早會步上她母親的後塵。」 牧師同意。 「這是上天的旨意。」老夫人說,「我會教導她,讓她過更好的生活。」 事情就這麼定了,我坐上她的馬車,成為她的養女。 老夫人住在一棟附有花園的鄉間別墅,沒有丈夫,沒有孩子。一進門,她便要僕人替我脫下紅鞋,再找來一雙黑鞋給我。鞋子完好乾淨,式樣樸素。我照著她的指示換上。 老夫人輕點頭。「你瞧,很合腳。」 聽見她的稱讚,我不禁微微揚起嘴角,心情不再那樣沉重。她溫柔地摸摸我的臉頰,回以微笑,接著轉身看向僕人。 「現在,把那雙紅鞋拿去燒了。」她說,「它們看來真是可怕。」 在那棟鄉間別墅裡,我學習讀書和寫字,以及各種淑女禮儀,包括刺繡、彈琴、繪畫和跳舞。老夫人替我買了許多衣裙,每件都以精緻的質料和做工製成,唯有我腳上的鞋子,她堅持必須是最簡樸的樣式和顏色。 「這能提醒你知足。」她說。別忘記你的出身,她的眼睛說。 等我成年,她認為我可以受堅信禮時,我們便乘馬車到鎮上,替那特別的日子挑選衣服和鞋子。 春天,花園裡百花齊放。廣場上的行人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,噴水池閃爍著太陽金光,鞋店的大面櫥窗被擦得透亮,倒映著我的臉。玻璃之後,是數不清的鞋子,延續了春天的多彩。但我知道夫人只要最樸素、最不顯眼的黑鞋。 店裡正好沒有其他客人,鞋匠便專心與夫人寒暄。我們坐著的椅子旁,牆上掛著一幅畫像:身穿純白禮服的公主坐在絲絨椅子上,輕撩裙襬,好露出小腳,試穿一只漂亮的紅色皮鞋。畫像下方安置著一個精巧的展示架,裡面就擺著同樣款式的紅鞋。 即使它們長得完全不像我的第一雙鞋,我還是忍不住想起遙遠的童年,以及黑色的送葬隊伍裡,那抹黯淡卻突兀的紅色。 鞋匠注意到我的目光。「這雙紅鞋是某個爵士的女兒特別訂做的,可惜最後不合腳,退了回來。它們不是很美嗎?」 「確實。」老夫人贊同。她的視力大不如前,若要評價眼前的事物,多半傾向附和他人。 我脫下舊鞋,讓鞋匠著手丈量腳的尺寸。這時,店門的鈴鐺突然作響。一位身形修長的紳士走進店裡。 他穿著時髦修身的黑衣,黑靴擦得發亮。年輕、俊俏、黑髮黑眼。然而最引人注意的,莫過於他寶石紅的領巾。張狂的顏色,優雅地打成一個結,纏住他的領口。就算我別開目光,那紅色依然印在我的腦海裡,像展示架上的紅鞋一樣鮮明。 鞋匠正要起身招呼,男人卻從容地推辭,說自己只想在店裡隨意看看。 很快地,尺寸量好了。鞋匠問我想試試哪雙鞋子。我克制著好奇,不去看架上那雙紅鞋,只照著老夫人的意思回答:「請拿最樸素的幾雙黑鞋讓我試穿。」 「為什麼不試穿那雙鞋?」一個聲音突然響起,我的心差點跳出胸口。那個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一旁,斜靠著櫃子,帶著笑意的黑眼睛直望著我,「我知道你很感興趣。」 我竭力尋找適當的推辭。「它們不適合我,先生。」 「胡說。」他回答,沒等我開口,就對鞋匠指示,「讓小姐試穿那雙鞋。我看得出來,他們會很般配。」 鞋匠答應著走開了。趁著這時候,男人向我們致歉,並正式自我介紹。他是紅堡男爵,名叫亞爾‧霍德(Jarl Rød)。 我不曾聽過這個名字,但他的貴族頭銜顯然讓老夫人認同,並按照禮數致意。 照著男爵的指示,鞋匠取來紅鞋,放在我的腳前。那雙紅色小羊皮鞋做得精巧亮眼,款式也是我見過最美的。我禁不起好奇,輕輕將腳套進鞋裡。先是右腳,再來是左腳。一切是那麼順利,彷彿這雙鞋子和我的雙腳生來就屬於彼此。 「我說得沒錯,非常合腳。」男爵對我微笑。 老夫人拄著拐杖,瞇起眼睛觀察。「確實。它們的皮革黑得發亮。」 「可不是嗎?」男爵說。我想,就連他也注意到老夫人退化的視力。「穿在您女兒腳上更是漂亮。如果您願意,我希望買下這雙鞋子,當作送給她的禮物。」 老夫人向我投來不贊同的目光。 「我──我不確定是否能接受您的禮物,爵士。」最後我說。 他勾起嘴角。「那我更該堅持了。」他說,然後湊近我,壓低聲音:「告訴我,你想要它們。」 我垂下目光,卻抑制不了心頭的喜悅,慶幸老夫人無法看到我緋紅的雙頰。「我確實想要。」我偷偷望向男爵,小聲地回答。 「那麼,我很樂意把它們送給你。」 最後,那雙紅鞋被仔細地收進鞋盒裡,交到我手上。我的心怦然亂跳。這是男爵給我的禮物,我們共同的秘密。有一刻,我為自己竟欺騙老夫人覺得愧疚,但這些煩惱很快就被拋諸腦後。我的心思全聚集在那雙紅鞋上,感到一股小小的勝利。 「往後,每當你穿上這雙紅鞋,請務必想起我。」臨別之際,男爵傾身親吻我的手背。他的唇停留得稍微久了,超出禮貌的範圍。 我的臉頰發燙,心輕輕顫抖。老夫人什麼也沒看見。而年輕的男爵只是微微一笑,襯得他的領巾分外豔紅。 那雙紅鞋吸引了教堂裡的每雙眼睛。人們交頭接耳,畫像和石雕面露恐懼。但我輕步走過他們面前,無視一切。我的腦海裡只有男爵的雙眼。當牧師輕按我的頭,說出禱詞和誓言,我只想著男爵的唇如何親吻我的手,停留得超越禮數。 管風琴迸發聲響,合唱團唱出甜美的高音。儀式就此完成。 老夫人回到家裡,氣急敗壞。 有人告訴她,我穿著紅鞋走進教堂,接受堅信禮。她把那雙紅鞋鎖進櫃裡,然後告訴我,她之所以沒燒掉它們,全是看在男爵的面子上。 「多麼不檢點。」她對我皺眉,面露嫌惡,「別像你母親一樣不知羞恥。」 她的話如針刺般疼痛。那時的我已經知道母親的過去,也曉得我兒時聽不懂的字眼。我深知老夫人把我比作什麼。 有好幾天,我盡量不想那雙紅鞋,或者把它們送給我的男爵。然而到了下個星期天,我們該上教堂時,我還是偷了鑰匙打開鎖,重新穿上紅鞋。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說服我冒險。彷彿我的心在告訴自己,這雙鞋能給我自由,帶我走向更好的生活。 我一眼就認出他來。 男爵在教堂門邊等著,依舊一身墨黑,除了頸邊那抹鮮紅。他看見我們,對我露出微笑。 「你穿著那雙紅鞋。」他說,顯得一點也不驚訝。老夫人走在前面,沒瞧見他,也沒聽見他說話。 「是的。」我輕聲回答,不禁緊張起來,半是害怕夫人發現,半是因為他的黑眼睛。 他察覺到我的不安,用指尖輕觸我的手臂。「別怕,你該為此覺得高興。我真希望有天能看你穿著它們跳舞。」 我渴望告訴他:我很樂意。但老夫人催促的聲音卻在這時傳來。儘管還想和他說話,我只能匆匆道別,低著頭快步離開。他沒有跟著我們進門。 在教堂裡,我心亂如麻,忘記了每一句該唱的歌詞和該說的禱告。我的雙唇輕觸金製的杯沿時,心中全是男爵的微笑、他原本能給我的吻,以及那寶石紅色的領巾。我的鞋子和它一樣鮮紅。 令我驚訝的是,當我們走出教堂時,男爵依然站在外頭。他一直守在那裡,等著我。 不過,這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與我搭話,而是隔著一段距離,目送我們走向馬車。我扶著老夫人登車,正要隨後跟上,男爵卻突然走來,按住我的手。我們靠得那樣近,使我幾乎忘了後退。他的唇湊近我的耳邊,氣息輕搔我的皮膚,低喃一個秘密: 「明晚,我辦了舞會。穿著這雙紅鞋來,我每支舞都跟你跳。」 老夫人不耐煩地喚著我的名字。她身體不適,只想快點回家休息。男爵捏了捏我的手,俊俏的臉上揚起微笑,轉身離去。 我的目光跟著他,想在上車前再看他最後一眼。紅鞋輕輕摩擦著上車的踏板,輕輕地,輕輕地──突然間,它們猛地一轉,指著男爵離去的方向。我差點失去重心跌落,嚇得抓緊馬車的握把。但我的雙腳不再受控制。它們帶著我移動,彷彿我的身體想要離開,我的心智卻還抓著馬車不放。 我試著抵抗,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。我的腳在我的意志和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間掙扎,既想要踏出也想要收回,最後只能踩著奇怪的步子,就像在跳舞。 車夫趕來抓住我,把我抬上馬車,但我的雙腳拚命掙扎,踢得更猛烈。當老夫人伸手拉住我時,它們對準了她,惡狠狠地踢中她的身子。我驚恐得大叫。那股無形的力量嘎然而止,我的雙腳這才終於靜止下來,微微顫抖著,隱隱作痛。 他們把那雙紅鞋鎖回櫃子裡。 這一次,老夫人沒有力氣訓斥我。她本該短暫的休息惡化成發燒和昏迷。醫生帶著歉疚的表情,要我做好心理準備:「她生這場病,恐怕熬不過去。」 整個晚上,我守在老夫人的床邊,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她,明晚我必須出席男爵的舞會。到了早上,夫人的病情不見好轉。她不再睜開眼睛,只是斷斷續續地呼吸。在病情摧殘下,她顯得更老、更虛弱,孤單無助。 我不禁想:她沒有孩子,不曾結婚。而那使我害怕。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,繼續照她的方式過活,最後我將成為她的翻版。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永遠沒有丈夫,沒有男爵的親吻,或者他答應帶我跳的每一支舞。 想到這裡,我把心一橫,站起身來,離開她的臥房。他們或許把那雙紅鞋鎖了起來,但我知道鑰匙藏在哪。 舞會燈火通明,人們的談笑與音樂揉合在一起。在白金色的光線下,水晶燈、玻璃窗、一扇接一扇的鏡子閃爍不絕。穿著黑衣的男爵身處其中,像室外夜色的剪影,紅領巾彷若火舌。 他一眼就瞧見我腳上的紅鞋,露出微笑,然後伸出右手,邀請我與他共舞。那晚每一支舞曲,他都只與我一人跳。我們繞著舞池不停旋轉,幾乎不曾停歇。每當我以為自己肯定沒有力氣再跳下去時,他貼在我背後的手便成了有力的支持,繼續引導著我。而我的雙腳踩著那雙紅鞋,精準地對上每個樂音。 沒有人對那雙鞋子側目,或者對我指指點點。相反地,所有的賓客都投來羨慕的眼神,每個人都讚美著我腳上的紅鞋。在男爵的臂彎中,以及美夢似的旋律和舞步裡,我輕笑,拋開一切煩惱。我告訴自己,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,沒有拘束。從今以後,我可以盡情穿著這雙紅鞋,不再受人非議。 那晚,我答應了男爵的求婚,和他私奔。隔天我就嫁給了他,在祭壇前說出誓言: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。 我的丈夫喜歡帶我出席晚宴,通宵達旦地跳舞。他用各式各樣的禮服和珠寶妝點我,每次總能說服我放棄其他鞋子,穿著那雙紅鞋與他起舞。 當我們享受床笫之歡時,他喜愛親自替我脫下那雙紅鞋,觀察那雙鞋在我腳上的模樣,以及脫去鞋子後、我小巧白皙的雙腳。他會親吻它們,緩慢而優雅地,從來不費心掩飾慾望。 我想,我過得很快樂。然而有時候,他的世界令我難以喘息,像停不下的舞步,一直旋轉,旋轉。 我不敢寫信給老夫人,只間接打聽過幾次她的狀況。人們說她對我徹底絕望,即使偶爾醒來,也不曾問過我,或請人捎信給我。 所以,那天別墅的老僕人出現時,可想而知我有多驚訝。她希望我能回去一趟。夫人過世了,沒有家人出席葬禮。 我答應那位僕人,會和我的丈夫商量。送走她之後,我來到我丈夫面前,告訴他我打算回去一趟。他斜靠在扶手椅上,品嘗著葡萄酒,目光連抬都沒抬一下。 「你哪裡也不能去。」他說,「我們今晚還有舞會得參加。」 他的態度使我一楞,好像我們討論的是一場無所謂的下午茶,而不是我養母的喪禮。「無論如何,我都得去。」我告訴他,沒等他回答,便逕自走回房間。 我摘掉鑽石耳環和項鍊,再換掉衣服。由於沒有喪服可穿,我只能從衣櫃裡找出顏色最暗、款式最樸素的禮服,將就著用。這時,我才想起自己還穿著那雙紅鞋,便低下身子,打算脫掉它們。 但那雙鞋緊緊貼著我的腳。無論我怎麼拉扯,它們的皮革和我的皮膚依舊緊密貼合,彷彿原本就長在我的腳上。 我快步回到我的丈夫面前,半是憤怒,半是恐懼。「我的鞋子──它們卡住了,我脫不下來。」 他無動於衷。「我告訴過你了。」 「這是你做的嗎?」 他這才看向我,放下玻璃杯。「我的小妻子,開始會問問題了。」我的丈夫說著,優雅地起身。我下意識想後退,腳卻無法移動。他抓住我的手臂。「來吧,親愛的。像從前一樣,當個順從的妻子,別無理取鬧。」 「我哪裡也不會跟你去──放開我。」 「你會的。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的,沒了我你怎麼過活?」他揚起嘴角。 「我會活著,像從前一樣,即使要赤腳走路。」我說道,第一次憎恨他的微笑。但我越是掙扎,他的手握得越緊,像鐵鑄的鐐銬。我瞪著他,渾身發抖,從沒這麼恨他輕蔑的眼神、他扭曲的嘴,還有他纏在脖子上的紅領巾。 想到這裡,我使盡全力掙脫,伸手想扯下那條領巾。但我的手指才剛抓住那條布,他便重新抓住我,將我的手從領巾上扯開,力度兇猛殘忍。他的表情憤怒得猙獰。 「現在,你學會反抗了?」他陰沉地說著,黑眼睛似在燃燒,「我早該猜到的。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過去和真正的出身嗎?你的生母不知羞恥,你也一樣。」 「我這輩子唯一的羞恥,就是沒有看出來,你的紅鞋和那些黑鞋同樣都是鐐銬 。」我咬著牙回答。 他看著我,表情變得像冰一樣冷,只留下嘲諷的笑意。 「你錯了,它們比鐐銬更堅固。」他輕聲說著,指尖碰了碰我的臉頰,「因為你是我的妻子,立下了契約。」 他的回答令我困惑,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放開我。男爵從容地退後,與我拉開距離,目光卻緊鎖在我身上。我的腳突然抽動,朝他跨步前進。他嘴角的微笑更明顯了。 「停下來!」我驚恐地喊道,不知道是在阻止我前進的雙腳,還是在制止他。 「來吧,親愛的。」他柔聲說。 我尖叫,試著倒退,或抓住任何東西,雙腳卻不聽指揮。它們在我的意志和某個無形的力量間掙扎,最後陷入錯亂,蹬著步、亂踢亂踩。 男爵冷眼旁觀。 「現在跳吧,我的妻。一直跳到你變得冰冷僵硬。即使到那時,死亡也不能將你與這雙鞋子分離。」 他說完這話,轉身離去。他領巾的紅色彷彿仍留在空氣中。 我腳上的紅鞋繼續移動,想把我往他離開的方向拉去。「不──不!」我用盡力氣抵抗,深知必須立刻離開這裡,走得越遠越好。 但離開的路是如此艱難。即使我好不容易逃出他的住所,我的雙腳仍在兩股力量間掙扎,跳著瘋狂的舞步,越來越不受控制。每當我累了,想要停下來喘息,鞋子就往來時的路後退,想把我帶回他身邊。 我奮力拒絕,舞步便不曾止歇。紅鞋踩過街道,把每一處都當作舞池,準確地跟著聽不見的舞曲移動。 人們看著,睜大眼睛、尖叫。但沒人伸出援手。她被詛咒了,他們說。她的丈夫在哪?她應該守喪的,為什麼穿著紅鞋跳舞? 我哭泣,出聲求救,然而直到城鎮被拋在後頭,直到我累得再也哭不出來,仍沒有人試圖幫忙。 瘋狂的舞步帶著我跳過田野和墓園,穿過熾熱的陽光和冰冷的雨水。尖銳的樹枝抓扯我的頭髮,荊棘叢勾破我的衣裳,在手臂留下劃傷。有好幾次,我幾乎累得想放棄掙扎,就地倒下。但一想到這雙鞋子會拖著我回去哪裡,我就咬緊牙關振作,繼續和它們抵抗。 不知道過了多久,紅鞋和我踏上了一片陌生的荒原。 在荒原上,有棟小屋獨自佇立在那。我看出來,那是劊子手的屋子。執行死刑的人必須離群索居,因為他們被認為是不祥的。但此時此刻,我卻覺得沒有任何景致比那棟小屋更代表著希望。 煙囪飄著煙,劊子手一定在屋裡。我試著往小屋的方向移動,好不容易搆到最近的那扇窗,便緊張地拍打窗子。我的腳跳得比先前更狂亂,簡直像瘋了似的,於是我用手指使勁扣住窗框,說什麼也不屈服。 很快地,有個人影出現,快步走近窗子。是劊子手。 我只在鎮上的廣場遠遠看過他兩次。老夫人不喜歡行刑的場景,但我曾聽人們說,他的斧頭總是精準俐落。那正是我需要的。 他穿著常人的衣著,而不是行刑時的制服,來到窗邊。先是困惑地看著我──我蓬亂的頭髮、蒼白惶恐的臉色,然後將目光移向那雙永不停止的雙腳,以及駭人的紅鞋。他後退一步。 「拜託,幫幫我!」我急忙開口,深怕錯失機會,「我需要斧頭砍掉我的──」 「我的斧頭只砍罪人的頭。」劊子手說,「請離開吧。」 「不!求求你,這雙紅鞋會帶我跳進地獄。我不想死,也不想回去,但我想活著,我想活下去。所以幫幫我──砍掉我的雙腳!」 我的聲音因為絕望而碎裂。劊子手瞪大眼睛回望著我,震懾得說不出話。接著,他轉過身去,快步離開。我抓著窗框,發狂似地敲打窗子,求他回來。就在這時,小屋的前門突然打開,劊子手拿著斧頭走到我面前。 「抱住那棵樹。」他說,將一塊用布纏住的小木板遞給我,「咬著這個。很快就會結束了。」 我抱住最近的那棵樹,咬著那塊纏了布的木板,頭緊緊抵在粗糙的樹皮上。就像劊子手承諾的,一切很快地結束。 我沒有看見他舉起斧頭,或者金屬劃過的冷光。但我感覺到斧頭的刀鋒──接著是一個聲音──某種東西離我而去。 然後我尖叫。 血流了一地。草地啜飲我的鮮血,泥土的顏色變得更深。 那是活下去的代價。 我還活著。雖然坐在樹下,仍然感到暈眩,但我還活著。我虛弱地靠著樹幹,回想起雙腳被砍去後發生的事,不禁打起哆嗦。 往事歷歷在目:那雙穿著紅鞋的斷足流著血,不停抽搐著,然後自己從地上彈起,繼續跳著瘋狂的舞蹈遠去,消失在我和劊子手的視線中。我終於感到如釋重負,想同時又哭又笑,卻沒有力氣這麼做。在我身旁,劊子手忙著替我止血、處理傷口,不時確定我是否還清醒著。他的雙唇緊抿,眉頭深鎖。他拿手的工作是砍頭,不是救人,但即便如此,他還是盡他所能。 此刻,他靠著一旁的石頭休息,雙手和衣服同樣沾滿鮮血,顯得筋疲力盡。 「那是什麼?」半晌,他才勉強打起精神問我。 我看向他。直到那時,我才看出他有多麼年輕,多麼害怕。但他也像荒原上的岩石,歷經風雨。於是我娓娓道出我的故事,毫無保留。在熬過那些磨難並失去雙腳後,我似乎多了新的勇氣。 他靜靜聽著我的故事,不曾提問,不曾插話。故事結束後,他沒有起身離開,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,再重新望向我。那雙棕色的眼睛沒有鄙夷或憐愛,有的只是真誠的理解。 「你會活下去。」他說,「這點我深信不疑。」 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哭泣,卻在這時感覺到眼角的淚水。 「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?」最後我輕聲問。 他聽見這話,顯得有些驚訝。 「阿維德(Arvid)。」他回答。 「凱倫(Karen)。」我說,那是母親給我的名字,「我叫凱倫。」 阿維德給了我食物和水,答應讓我在他的小屋暫住休養。夜裡,我睡在他的臥室,他則在壁爐邊找了個位置窩著。 小屋裡隨處可見木雕擺飾,做工樸實,都是他在閒暇時間做的。 在外面的世界,他或許是執行死刑的劊子手。但在這裡,在這片荒原和這棟小屋裡,他只是個孤兒,喜歡做木雕打發時間。 我請他幫我用木頭做義肢和拐杖,代替我的雙腳。 他削木頭時總是專心地沉默不語,但偶爾,他會低聲哼起一段旋律。有次我問他那是什麼歌曲。「死囚的讚美詩。」阿維德答道,「他們臨刑前總是唱這首曲子。我從小聽到大,它就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裡。」 我告訴他,有首歌也烙印在我的腦海裡,那屬於很多年前,一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。那天我們輪流教對方怎麼唱彼此的曲子,而我開始學習靠拐杖和義肢走路。 我的步子雖然跌跌撞撞,但至少不再受人控制。漸漸地,我已習慣撐著枴杖四處走動。 等到我覺得能再次踏上旅程時,我告訴阿維德自己打算到附近的村子去,向當地的牧師謀職。「我能讀書寫字,他們或許用得著我,讓我教村裡的孩子們識字。」 我下定決心,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討生活,也承諾不會忘記他為我做的所有事。 「你一個人要走到那裡去嗎?」阿維德的眼裡有著擔憂。 我撐起拐杖,微微一笑,「當然。當我小的時候,可以赤著腳走更遠的路。」 最後我親吻他粗糙厚實的雙手,祝願他一切安好。阿維德沒有挽留我,只是站在門邊,目送我順著荒原上的小路離去。 牧師夫婦給了我一個工作,以及一間小小的臥房。白天,我除了替牧師太太處理雜務,也教村裡的孩子讀書寫字。夜裡,我靠著燭光,幫忙用針線補衣。我會哼起母親從前唱的曲子,但改掉了幾段歌詞,這樣那個女孩就能繼續作為一隻夜鶯活著,四處自由飛翔。 有時,等我靜下來後,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哼著那首死囚的讚美詩。 阿維德從來沒有來教堂。不是因為他不信神,而是因為其他人看待他的眼光。但我熟悉通往荒原的小路,知道該怎麼走。我喜歡那裡潔淨的空氣,還有隨風搖曳的野花。 他不曾拒絕我的拜訪,甚至會告訴我他什麼時候又得出外工作,以免我走了那麼一段路卻撲空。有些時候,我感覺他想問我為什麼一直回來這裡,卻總是自己默默又把問題吞了回去。 村裡的人慢慢接納了我,但關於那雙紅鞋的故事還是存在人們心中。我的義肢和拐杖足以證明一切,提醒他們我的過往。紅鞋或許不知去向,紅色的幽影卻不曾消失,只要人們的目光和閒話存在,它們就沒有一天停止跳舞。 所以每到週日,村民上教堂的時候,我就自己待在房裡,或是到荒原上找他。 這天早晨,我坐在床邊梳洗,聽著從隔壁教堂隱約傳來的歌聲,人們如何讚揚生命與新生,如何鼓勵去愛並活著。 我重新拾起拐杖,一步接一步堅定地走著,向著通往荒原的小路走去。 在那條小路上,有棵被砍倒的大樹遺留下的樹幹。雖然大樹已死,但新的生命仍在它殘餘的部份找到支持並生長。 阿維德就坐在那裡,低頭看著身旁被微風吹拂的花草。 我為他竟然出現在這感到訝異。他抬起頭,看見了我,也起身走來。最後我們在半途碰面,雙雙停下腳步。 有一刻,我們誰也沒說話,只是看著對方,靜靜呼吸。微風吹拂他深褐色的頭髮,最後他打破沉默:「你總是走這條路來。所以我想,或許在半途可以……」 他沒再說下去,有些不知所措,於是我接話:「可以遇見我?」他點頭,我輕笑起來,「你覺得因為我必須靠著拐杖和義肢,就走不到你的屋子嗎?我走了那麼多遍,阿維德。」 他微笑,眼裡盡是真誠。「我知道。」他說,「但今天我想和你一起走,凱倫。你瞧,荒原今天看來是這麼地美。」 我同意,荒原一直以來有著它獨特的風景,今天看來卻是最美的模樣。 我們在那兒駐足片刻,沉浸在甜美的平靜中,最後並肩沿著小路前行,讓我們的心負責說話。 我知道,此時此刻,我們的靈魂和這裡的一切一樣。遠離塵囂,不受打擾。寧靜、安詳,只有無際的荒原,和其上的陽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