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畫眉之鳴》那年是戰後第二年,海蒂‧萊特(Hattie Wright)迎來她的十八歲生日。 對於戰爭,海蒂幾乎沒有印象,多是從報紙和旁人所述聽來。內戰開始時,她不過十一歲。她父親發覺情勢對南方逐漸不利,便帶著她渡海躲避。他們保住了多數家產,在大海對岸過著優渥的生活,直到戰爭結束半年,才搬回老家。 海蒂天生有著甜美的相貌,一頭濃密的深褐色捲髮襯托著心型臉。不過她那雙眉毛,還有高而窄的鼻子,都讓她顯得傲慢不馴,而非柔順。這一點,她小鹿般的棕眼睛足以彌補,即使其中藏有任性和固執。確實,每個見過她的紳士都說,海蒂‧萊特是少見的美女,注定受人喜愛。 她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,家世古老且備受肯定。南方的城市在戰後紛紛重建,萊特先生就靠著投資鋸木場和土地買賣,大肆擴展事業。海蒂作為他唯一的孩子,自然是最寶貝的掌上明珠。所以人們總是說,誰要是娶到海蒂,必能得到萊特先生的家產。 求婚者絡繹不絕,萊特先生也比誰都積極安排會面。海蒂一次又一次回絕他們,到最後簡直厭煩了。她並不愛他們。再說,她還想繼續過著現在的生活,無憂無慮,隨時都能穿著漂亮衣裳,在宴會上和紳士們翩然起舞。要是屈從父親,作了別人的妻子,這些樂趣說不定都會不見,她才不願意冒這個險。 今晚,海蒂只希望父親別再試著促合她和任何一人。這畢竟是她回到家鄉後,第一次舉辦生日舞會,理應好好享受。 她給自己挑了件紋綢禮服,式樣是大海對岸正流行的。長春花藍色的料子,配上緞帶滾邊,還有精巧的白蕾絲點綴。海蒂第一眼就喜歡這件新衣裳,特地留到生日當晚才穿。 舞會在他們住的大宅舉行。僕人們點亮了每一盞水晶吊燈,地板也擦得晶亮。海蒂如常地穿梭在賓客中,和人們寒暄談笑,也欣然接受他們對她這身新禮服的讚美。 幾位男士先後向她邀舞,她都從容應對,請他們在開舞前再來問她最後的決定。她看得出來,他們各個對此滿心期待。賓客漸漸多了。海蒂暫時退到一旁透氣,一邊思考自己究竟要答應這家的少爺,還是那家的獨子。 她沒注意到站在牆邊的那個男人。直到跟他擦撞,她才回過神來,抬頭望向他那雙綠眼睛。啊,那雙眼睛也回望著她,像隻貓一樣,有些驚訝。 海蒂從沒見過這個男人。他年輕高挺,濃密的黑髮梳得整齊,鬍子也刮得相當乾淨。線條分明的五官,配上他曬黑的臉孔,算得上好看。 他們匆匆向彼此道歉,兩人都為此微笑了下。這小小的擦撞促成了他們的認識,進而交談。儘管男人態度誠懇有禮,說起話來幾乎像其他紳士,海蒂還是聽出其中帶著一點鄉音。 他告訴她,他的名字叫奈森‧索許(Nathan Thrush)。 海蒂聽說過索許夫婦,這個年輕人想必是他們的兒子或親戚。戰前,索許家族備受尊敬,五年的內戰雖然給了他們重創,卻沒有打倒兩夫妻。他們在戰後不僅修復了老家,也成功地重振家業,站穩腳步。 當她這麼告訴奈森‧索許時,他輕輕點頭贊同。「他們是紳士和夫人的典範,小姐。我很尊敬他們。」他說,「戰爭毀了很多東西,但有些事物是難以擊倒的。」 「難以擊倒。」海蒂不禁呢喃,很喜歡這句話,「但願我也是那樣。」 他聽見了她。「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呢?」他揚起嘴角,「那樣的力量存在每個人心中,因為那是我們都需要的,無論是在戰爭期間,或是在戰後的世界。現在,從舊世界的灰燼裡,一個新世界正在誕生。我期待能在這個新世界闖出一番事業。時代不同了,或許我們也能追尋不同的人生。」 他這麼說時,那雙綠眼睛顯得勇敢而富有遠見。海蒂觀察著他,發覺自己竟看得有些入神,很欣賞他那樣自信的神采。舞會的喧嘩也似乎變得遙遠,不再存在。 然而這段交談很快就被迫結束,因為這時尤金妮亞(Eugenia)來了,告訴海蒂萊特先生正在找她。海蒂只好和奈森‧索許道別,懷著不捨的心情離開。她真希望他剛才能向她邀舞,若是那樣的話,她一定會答應。 尤金妮亞挽著海蒂的手,帶著她穿過人群,趁機小聲問道:「海蒂,我親愛的,你剛才不會在和奈森‧索許說話吧?」 「是呀,怎麼了嗎?」海蒂問。 「這樣看來,你是不知道了。」尤金妮亞說。她雖然和海蒂同齡,卻已是有夫之婦,所以總是表現得比海蒂懂得多。她湊近海蒂,講起悄悄話:「他並不是索許夫婦的親生兒子,跟我們是不同階級的人。簡單來說,是個窮鄉下佬。除了索許夫婦,沒人知道他的本姓,說不定奈森也不是他的真名。」 海蒂驚訝地揚起雙眉。所以他才有那樣的口音,她想。 「可是,索許夫婦怎麼會讓一個窮鄉下佬冠他們的姓氏呢?」 「據說,是因為他在戰場上救了索許先生一命。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。但真要我說,索許夫婦多年膝下無子,他們大概很高興可以有個養子。奈森‧索許不只得到這個姓氏,索許夫婦的家產未來也都歸他。這還是我從他們律師的朋友那兒聽來的。」 海蒂本來還在納悶,她父親怎麼會邀請這樣一個人來,但聽見家產的傳聞,心裡就明瞭了。她父親到底是個生意人,關係經營得精打細算。海蒂懊惱起來。無論尤金妮亞怎麼說,她還是挺希望可以和奈森‧索許跳舞,如果他真的來邀她的話。 「海蒂!我最親愛的小寶貝。」她父親一看見她,立刻舉杯而笑,「尤金妮亞,謝謝你把她帶來──小海蒂,來吧。輪到我們父女倆私下說話啦。」 尤金妮亞識趣地離開。萊特先生則用空著的那隻手挽起海蒂的手臂,帶她走到一旁。 「海蒂,告訴我,你還喜歡這場舞會嗎?」 「喔,非常喜歡,爸爸。」海蒂微笑,「你這次邀請了好多人啊,我敢說全城的紳士淑女都在這吧?」 她父親爽朗地笑笑,「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啊,海蒂。我怎能不盛大慶祝你的十八歲生日?現在,我的小鴿子,聽我說。是時候告訴你了,這不單只是場生日宴會。我可是費盡心力,把我欣賞的紳士都找來了。哪,你瞧,」他伸出拿著酒杯的手,指向他們面前那些殷切期待的男士,「他們每一個都很希望和你跳舞呢。你看上哪個,就跟他跳第一支舞,很快啊,我們便能討論婚事──」 海蒂立刻抽手,轉身瞪著她父親,全身的血液好似因憤怒而沸騰。這是她的生日宴會,怎麼倒成了她父親的拍賣會? 「爸爸,我以為你今晚不提結婚的。」 萊特先生的微笑顯得尷尬。「海蒂,別讓大家難堪。」他走近她,壓低聲音說,「這些男人無論家世或財產,都值得你考慮作他們的妻子。難道你不想像尤金妮亞一樣,找個有錢的好丈夫,生個白胖的孩子嗎?」 不,我只想要你別再拿結婚來煩我,我受夠了。海蒂差點回答,到了嘴邊又忍住。她從沒給那些男人難堪過,她父親這話說得不公平,卻給了她一個絕妙的點子。 海蒂高仰起頭,傲慢的臉色顯得蒼白,眼裡彷彿閃著火光。「這樣的話,爸爸,」她刻意大聲說,好讓其他人也能聽見,「我現在就讓你知道,他們究竟哪裡我看不上眼。」 話一說完,她便快步走過那些男人面前,毫不留情地羞辱他們每一個。「 胖得像酒桶──態度扭捏做作──哼哼唧唧──小家子氣──身子弱不禁風──聒噪得像公雞── 」 她每挑剔一句,那些被她拋在後頭的男賓,臉上就紅一陣白一陣,好像被人甩了熱辣的巴掌。她父親氣得想抓住她,但海蒂比他更快,總能靈巧地躲開。 最後,她看見剛才那個男人。奈森‧索許。 原來如此,她父親邀請他來,其實是為了談婚事。海蒂頓時覺得自己對他的興趣像個笑話。她停在他面前,又氣又悔,恨不得自己從沒見過他。 所以她放聲大笑。「老天爺,爸爸,別告訴我你也考慮了這個人。你難道沒聽過他說話嗎?他假裝是上等人家,但他的口音是那樣可怕,活像──活像個窮鄉下佬。」 其他男賓聽了,哄堂大笑。他們受了委屈,現在看見海蒂這樣貶低奈森‧索許,反而覺得自己有資格跟著一起嘲笑他,好挽回自尊。 海蒂笑著轉頭看看那些男人,和她父親漲得紫紅的臉,然後回頭望向奈森‧索許。她的笑容僵住了,迅速消失。因為他看來是那樣平靜,那雙綠眼睛卻顯得異常冰冷。 他的嘴角扭曲成一抹淡淡的、諷刺的微笑,極為短暫。接著,他俐落地行禮,在笑聲的迴響中快步離去。他從頭到尾保持著沉默,彷彿不想再開口,引起眾人嘲弄。 萊特先生怒不可抑。海蒂被帶離晚宴,受到父親大聲斥責。 「海蒂‧萊特,你可真丟光了我的臉!」 海蒂從沒被這樣兇過,倔強地抹去淚水。「爸爸,明明是你不對。你為什麼非要邀請那些男賓,破壞我的生日晚宴,太掃興了。」 「我掃興?」她父親瞪大眼睛,「那些紳士和他們的家族,和我都有商業往來,你卻在一夕之間把他們全得罪光了。我之後怎麼做生意?」 「我才不在乎。你不能逼我嫁給他們任何一個,管他是你的生意夥伴,還是個窮鄉下佬。」 萊特先生氣得發抖,整齊的白鬍子也跟著亂顫起來,「好,很好。就憑你剛才那句話,我對天發誓,把你嫁給第一個上門的窮鄉下佬。你們夫妻倆半毛錢也別想從我這裡拿去。」 說完,萊特先生立刻召來管家,要他聯絡律師,取消海蒂所有的繼承權。海蒂懶得和她父親繼續爭吵,她曉得他的脾氣。「爸爸只是在逞一時之狠而已。他休想以為這樣就能嚇著我。」她在心裡對自己說。 不過她也知道,她父親把生意看得比命還重要。因此她整晚睡得不安穩,隔天早上也提心吊膽,深怕真會有個窮鄉下佬找上門。 到了下午,海蒂才終於暫且放心,照例喝起午茶。她父親一整天不願跟她說話,在午茶時間也只是悶頭讀著報紙,看也不看她一眼。在那冰冷的靜默中,大宅門口傳來他們老管家的聲音。 「──沒有,沒有。我說了,我們這裡沒有缺人,你快走吧。」 她父親不耐煩地放下報紙:「怎麼了,約翰?你在趕誰走啊?」 海蒂也好奇地擱下茶杯,跟在父親後面走進前廳。老管家轉過身來,滿臉無奈:「老爺,是個來討工作的窮鄉下佬。我試了好幾遍,就是趕不走他。」 海蒂煞住腳步。她望向那個站在前門、衣衫破爛的陌生人,恐懼立刻襲上心頭。上天竟然真的給了她父親一個窮鄉下佬! 那窮鄉下佬身子高大、肩膀寬闊,卻渾身髒兮兮的。他戴著顏色黯淡的寬帽,深褐色的寬巾圍在肩上,左肩還背著一個舊布包。那張臉和雙手沾滿了褐黑色的塵土,髒得不像話。海蒂根本不敢走近,深怕吸進難聞的氣味和灰塵。 萊特先生卻像看見奇蹟似地,眼睛一亮。「先生,你來得正是時候!」他說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 「奈特‧貝爾(Nate Bared),老爺。」窮鄉下佬回答,「我什麼工作都願意做,只要能餬口飯吃就行。」 他那口鄉音跟奈森‧索許比起來,簡直是糟糕透頂,海蒂心想。 「我有更好的東西給你。」萊特先生說,在海蒂反應過來前,便一把抓住她,把她拉向那個窮鄉下佬。不只是海蒂,連那男人也嚇了一跳。「你現在就可以娶我的女兒。海蒂,從今天起,你就是貝爾太太了。」 「爸爸,你不能!」海蒂奮力掙扎,卻無法扭開父親鐵鑄般的手掌。 「行行好,老爺!」那窮鄉下佬也慌忙說,「我都快養不活自己了,怎麼養得起你的女兒?」 「不用多說了。我給你吃一頓飯,你就帶著她滾吧。之後要不要跟她過活是你的事。約翰,立刻把牧師找來。」 萊特先生說到做到。廚子端來硬麵包和不甚扎實的肉湯,放在窮鄉下佬座前。他大概真有幾餐沒吃,一抓起食物,就餓壞似地狼吞虎嚥。海蒂絕望地哭著,但她父親心意已決,再多的眼淚也無法動搖。 在萊特先生的堅持下,牧師匆匆宣布他們完婚。不到幾分鐘後,海蒂和她的新婚丈夫就被趕出大宅。大門當著海蒂的面轟然甩上。她氣急敗壞地踢了大門一腳,但除了弄疼自己,於事無補。 過著優渥生活的海蒂‧萊特不復存在了,從這天起,她不過是個窮鄉下佬的妻子──另一個窮鄉下佬。想到這裡,海蒂的淚水又在眼眶裡打轉,滿腹盡是說不出的委屈。 那個窮鄉下佬早就轉身步下台階,走到院子時,又停下來回頭看她。 海蒂擦乾眼淚,倔強地重新抬頭,不想讓自己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。她終於明白,她父親這次是認真的,即使在這裡站到半夜,大門也不會再為她打開。她現在有多痛恨她父親,就有多痛恨這棟大宅。但她最多能做的,就是轉身走下台階,繼續維持上等人家的高傲姿態。她父親可以把她當作乞丐掃地出門,至少她不會忘記自己的出身。 她像個失去冠冕的女王,來到窮鄉下佬身旁。 「我沒有錢給你。」海蒂冷冷地說,「所以你走吧。我會自己想辦法。」 他靜靜望著她,像在思考。「我有棟小屋,不怎麼舒適,但至少不用露宿街頭。」他說。 海蒂很是錯愕,「我以為你不想要個妻子。」 窮鄉下佬聳聳肩,「事到如今,我不能丟下你。」 海蒂問他得走多遠。「至少三小時。」他回答,「腳程快的話。」三小時!海蒂喪氣地想,但她再怎麼不願意,也只能接受了。起碼比在街上過夜好,也不用擔心被熟人看見。 於是她強打起精神,跟著窮鄉下佬走了。起初,海蒂刻意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,深怕被人發現。他偶爾會回頭,看看她是否跟丟了,每次海蒂都別開目光,不願與他視線相交。直到出城後,她才加快腳步,緊緊跟上。 他們沿著寬闊的泥土路走著,陽光將一切曬得溫熱,微風也捎來春夏之際的暖意。周遭盡是些樹林或耕地。路面留有馬蹄印和車輪痕跡,但海蒂知道他們只能徒步行走。 沒多久,她就開始在心裡咒詛腳上的小羊皮鞋。它們根本不適合走這麼遠的路,如今只是不斷折騰她的腳。她時常需要停下來休息,或是坐在路邊哭泣。窮鄉下佬就在一旁等她,像隻木訥遲鈍的騾子,什麼話也不說。直到海蒂哭累了,擦乾眼淚,他才繼續帶著她走。 三小時的路程因為這樣變得更漫長。漸漸地,海蒂不再哭了,她決心把力氣用在走路上,好早點結束這趟折磨雙腳的旅程。 她發覺他們正走過一片寬廣的樹林,禁不住好奇,便脫口問道:「這片樹林是誰的?」 窮鄉下佬望了望,「是奈森‧索許先生的。」 海蒂皺眉。「那才不是他的呢,是索許夫婦的。」她說,很不服氣,「他不過是運氣好而已。」 「你不也一樣嗎?」他回道,「你從前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不都是你父親給你的?」 海蒂想不到怎麼反駁他,只好厭惡地說:「你懂什麼?」過去生活的記憶又讓她難過起來,於是她將雙臂在胸前交叉,忍住悲傷。 「至少,那比我過的生活好上太多了。」窮鄉下佬說著,把布包改背在另一邊肩上,「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奈森‧索許?」 「討厭?我不討厭他──」 但要不是他和那些男人,我也不會被迫嫁給個窮鄉下佬。海蒂撇撇嘴,沒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。「我為什麼要跟你解釋?再說,你又為什麼替他說話?」 但她丈夫只是聳聳肩。海蒂也沒再說下去。她真希望他們別再提起奈森‧索許,因為她一想到這名字就有氣。 過了一會,他們經過一大片耕地,海蒂又忍不住問:「這些耕地是誰的?」 「是奈森‧索許先生的。」 「怎麼,又是他!」海蒂抱怨道。 窮鄉下佬回頭望向她。「你後悔嫁給我,而不是嫁給他嗎?」 「得了吧,你們兩個一樣糟。」海蒂說,「你以為我會因為財產看上他嗎?世上比奈森‧索許有錢的男人多得是,可是包括他在內,他們任何一個我都不願嫁。」 她想他或許微笑了下。「為什麼?」 因為我不愛他們。她幾乎脫口回答,便在心裡咒詛,竟然又差點跟這個窮鄉下佬解釋自己的心思。這真夠惹人生氣的,海蒂想。 「那不重要了。」最後她說,「還要多久才到你的屋子?」 「快了。」他回答,也沒再追問下去。海蒂鬆了一口氣。她可不指望這窮鄉下佬憐香惜玉,或者懂得女人的心思,就像上等人們說的,他們不過是粗人罷了。 終於,他們的旅程來到盡頭。離開大路,並沿著小徑走了一陣子後,海蒂就看見一棟孤單的小木屋。屋外稀疏長著幾棵瘦高的樹,雜亂的草地闢了一小塊空地當作菜園,但看來沒什麼作物生長,相當可憐。 眼前這棟破爛的小屋只有一層樓高,又小又舊。斜突的屋頂和窄小的門窗,不知道多久沒翻修,要是下雨了,說不定還會漏水。 「這就是你的屋子嗎?」海蒂問。 「現在也是你的了。」窮鄉下佬說,「進來吧。」他打開前門走進去,海蒂則遲疑地跟在後面。 由於門窗窄小、缺少光照,小屋內部顯得陰暗,卻也較外面涼爽。屋內的擺設相當寒酸。只有簡單的木製桌椅、一小處隔間作廚房,兩個近乎空蕩的矮櫃擺著幾個舊碗盤和罐子,還有他自己的衣服。一張簡陋的單人床靜靜待在角落。 窮鄉下佬摘下寬帽,露出滿頭蓬亂的黑髮。他把布包放在桌上,取出裡面的東西,不外乎是些農作雜物,還有萊特大宅剩下的硬麵包。 「你餓了嗎?」 她聽見他問,這才如夢初醒,點了點頭。是呀,他們徒步走了超過三小時,夕陽也漸漸西斜,已是晚餐時間。 海蒂瞄向那個應當是廚房的窄小隔間。「我不會下廚。」她承認,深怕他會逼她。 「這我知道。但從明天開始,你得學。」窮鄉下佬說完,轉身走出屋子。海蒂跟著來到門口,往外望去,看見他走向那塊貧瘠的菜園。 過了一會,他帶著剛拔出來的番薯和幾株野菜回來。那天的晚餐就是這些了,別說是肉,連碗肉湯也沒有。海蒂不願意吃從老家帶來的硬麵包,又受不了飢餓,只好勉強和窮鄉下佬一起吃著洗淨、煮熟的野菜和烤番薯。 入夜之後,新的恐懼找上海蒂。她原本沒有心思擔憂其他事,現在終於靜下來,想起夫妻必須履行的義務,便不敢再靠近窮鄉下佬。幸好,他從頭到尾沒提過那檔事。他讓海蒂睡那張單人床,自己則找了個靠牆的角落,睡在地上。 深夜,海蒂像個孩子般瑟縮在床上,聽著戶外大自然的聲響,依舊緊張不安。他睡著了嗎?她在黑暗裡尋找著他的呼吸。那樣低沉,那樣平緩。是的,他想必睡著了。 不過,即使如此,她還是擔心他會趁夜爬上床來。真要是這樣,又有誰能幫她?她又該怎麼做?海蒂一邊想著,一邊感受到濃濃的睡意,很快就不敵疲倦地睡著了。 夢中,她又回到萊特大宅,睡在柔軟舒服的羽絨床和枕頭上,這天發生的事不過是場可怕的惡夢。她滿心期待,等著醒來睜開眼睛,又能見到明亮精緻的臥房,還有熱騰騰的早餐等著僕人端上。 然而到了隔天,晨曦才剛露臉,窮鄉下佬就伸手搖醒了她。海蒂翻身想繼續睡覺,他卻用粗糙的手繼續搖著她的肩膀,低聲喚她,直到海蒂終於放棄,揉著睡眼從床上坐起更衣。 窮鄉下佬耐心地教她怎麼燒起爐火,在一旁幫著她。兩人簡單地吃了早飯後,他就帶著她到菜園工作。 她不可能繼續穿著細綿衣裳和小羊皮鞋,或者頭上綁著緞帶做這些粗活。不到幾天,海蒂就開始打扮得像位農婦,穿著沾了塵土的舊靴子,還有鄉下人的樸素衣裳和圍裙。她的頭髮多半編成辮子或盤在腦後,甚至沒有髮網能使用。 海蒂從前學的事物,在這裡幾乎派不上用場。她是可以補衣,但窮鄉下佬做得和她一樣快又好,更何況他們這樣貧困,本來就沒有多少衣服。 海蒂慶幸自己的丈夫還算明理。儘管她對農務或家事幾近一無所知,他從沒責怪過她,好像本來就不期待上等人家小姐會做這些事。他只要求她學。他教她怎麼栽種、照顧作物,又該怎麼打水、下廚、清洗器具和衣服。 她當然不是一下就接受這樣辛苦的生活。因為任性或挫折,海蒂也曾鬧過幾次脾氣,甚至打算就這麼走回城裡。但她深知自己無法回到萊特大宅,向父親哀求原諒──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。於是她就算離家出走,往往過了不久,又會走回那棟破爛的小屋。她丈夫總會在那裡等她。 他難道不是頭蠢騾子嗎?海蒂心想。他雖然會跟她爭執,但每當她鬧起脾氣,他既不兇她,也不怕她,就只是靜靜皺著眉,在一旁等她氣消。有時他會到屋外工作,或是坐在門口嚼著乾草,一言不發。好像早就看清她的脾氣是場快而兇猛的暴雨,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等待雨停。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。 一天傍晚,海蒂一邊吃著晚餐,一邊看了看仍舊沒有修補的屋頂。她問窮鄉下佬:「你為什麼從不整修這屋子呢?」 「我沒錢。」他直截了當地說,「城市在復興,物價飛漲,稅也收得厲害。盜伐樹林還得罰款或吃上牢飯。」 「你一直都住在這裡嗎?」 「不。」他回答,「我是在戰後才搬來這兒的,戰前則在城裡工作。」 她好奇地問他做過什麼差事,窮鄉下佬就一一說給她聽。海蒂聽著他過去的故事,為那些經歷甚感驚奇:「我敢說你什麼粗活都做過了。」 「討生活並不容易。」他微笑,嘴角卻有一絲苦澀,「不是總能如願以償。」 海蒂望向他那雙粗糙厚實的大手,然後是那張黝黑的臉。他現在比以前稍微乾淨點了,不過也開始長起落腮鬍,越發濃密,因此仍然顯得粗野。但海蒂漸漸看習慣了,她覺得這張臉其實算是親切的,雖然不能使她怦然心動,卻可靠得很。 「你沒有家人嗎?」她輕聲問道。 窮鄉下佬聽見這話,只是垂下目光,靜了幾秒。「他們很久以前就死了。」最後他說。 海蒂看著他,希望自己可以收回那個問題,或者從沒提過半個字。但在她想到該說什麼以前,他已經起身收拾碗盤,走到戶外去了。 她漸漸用他的名字稱呼他。 忙碌的一天結束後,有時他們會一起在戶外散步。奈特教她怎麼辨認那些動植物,哪些是可以充飢的野菜,哪些又是有毒的。海蒂學到許多事,包括在小屋附近總能聽見的清亮鳥鳴,原來竟是畫眉鳥的歌聲。 有時師生的身分也會調換。奈特主動請她教他怎麼改善口音,他知道人們怎麼嘲笑他的鄉音、看不起他。海蒂樂於教他,也喜歡注意到他的進步。她告訴他上等社會的生活是什麼模樣,在大海對岸又有什麼有趣的經歷和故事。 他們的生活雖然貧困辛苦,海蒂卻逐漸發覺,其中有一種她未曾體會的平靜。 不過,現實仍有考驗等著他們。小菜園只能勉強供養他們夫妻倆。之前,奈特獨自住在這裡,生活勉強過得下去。現在多了海蒂,情況便不同了。食物逐漸不夠,不能等著坐吃山空。他們得栽種更多作物,或是買進其他糧食,但那些都需要錢──正是他們最缺乏的。 一天午後,奈特在外頭修整菜園時,海蒂悄悄打開箱子,拿出她收在裡面的細綿衣裳和小羊皮鞋。這些是她作為上等人家小姐的最後紀念,她說什麼也不敢輕易捨棄,但如果它們可以換到錢…… 海蒂仔細看起那件細綿衣裳,評估它的價值。啊,要是她當初穿的是那件長春花藍色的紋綢禮服就好了,那件禮服肯定比這件更值錢。她裡裡外外地檢查手裡的衣裳,拍掉灰塵,又為衣角的一小塊污漬皺眉。「我希望他們能忽略這小缺點。」她呢喃道。 當她把細綿衣裳和小羊皮鞋交給奈特,並請他隔天早上拿去城裡換錢時,他顯然很意外。 「你確定嗎?」他問。 「當然,如果能換到錢,為什麼不呢?雖然我不確定能有多少。」海蒂說,「再說,這些衣鞋放在箱子裡也派不上用場。只是,奈特,這件衣服有點髒了,鞋子底部也有些磨損。」 他思考著,「嗯,我們只能希望他們不會過於在意。你該擔心的是,當鋪也許會好奇我到底怎麼拿到上等人家小姐的衣鞋。」他笑了笑,但一看見她真的露出擔心的表情,又轉而安慰她:「好了,海蒂,別煩惱了。我會找到辦法。」 而他的確找到辦法了。隔天午後,海蒂看見他順著小徑回來,肩上扛著幾只鼓鼓的布袋,手裡還拎著關了雞隻的木籠。現在他們不只有多餘的存糧,偶爾還有燻肉可吃。等到母雞下蛋,又能做新的菜色。靠著剩下的錢,她和奈特也擴建了菜園,種起其他作物。 奈特終於有材料可以修補屋頂。當他在屋頂忙碌時,海蒂也爬上梯子,動手幫忙。她心底十分高興,知道以後就算下雨,他們也不必煩惱。 雖然小屋仍十分破舊,但這至少是個好的開始。 隨著時間過去,海蒂也越來越瞭解她的丈夫。她發現他是會開玩笑的,而且幽默感極好。她喜歡和他交談,或者帶著微笑、互相調侃彼此,那不是從前社交場合的交際或調情,而是像真的朋友一樣。 要是出了什麼問題,海蒂無法獨力解決,她知道他總會想到辦法。對海蒂來說,只要有她丈夫在,無論是什麼樣的難關他們都能挺過去。 當然,生活不可能一直美好順遂。小屋鄰近的一棵樹被蟲蛀了,它呻吟著倒下時,就這麼剛好砸中了屋頂一角,把那時待在屋裡的他們嚇了一大跳。兩人合力清理掉那棵樹,但好不容易修好的屋頂又得重新補了。 海蒂坐在小屋對面,看著奈特手插著腰,站在屋外一角仰望屋頂。她知道他在擔心錢的事,正在思考該怎麼辦。他一向是個有想法的人,這點她是漸漸明白且欣賞的。「但這一次,我也想出力幫忙。」她想,「我不願讓他單獨面對這件事。」 直到晚上,他們各自躺下睡覺時,海蒂仍在思考該如何籌錢。她從前的衣鞋已經賣掉了,再也沒有上等人家的東西可以拿去典當。也許賣掉糧食能有幫助,但海蒂擔心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他們還是需要食物度日。 她不斷在內心和自己的想法辯論著,最後終於想到一個點子:她可以到城裡工作啊!可是,如果回到城裡去,過不了多久,那些認識她的人就會看見她,知道她現在過著窮人的生活。「那又如何呢?」海蒂想,「如果我能多賺幾枚錢,就能幫奈特分擔煩惱,我們也能修好這個家。」 她翻過身去,望向不遠處的奈特。他背對著她,仍舊像從前一樣,鋪了塊舊毯子睡在地上。海蒂讓自己靜靜看著他的背影一會,才輕聲呼喚他。 「奈特。奈特,你醒著嗎?」 他真的睡熟了。海蒂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坐下,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。奈特微微一動,睜開眼睛看向她。 「怎麼了?」他問,語氣溫柔。他有雙綠眼睛,像貓一樣,海蒂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。她記得那時自己還心想:難道鄉下人都容易有雙綠眼睛嗎? 「奈特,我一直在思考,怎麼也睡不著。」她欲言又止,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羞,「嗯,我在想,或許我可以去城裡工作,多賺一點錢。」 她終於說出來了。海蒂的心怦怦亂跳,深怕他會潑她冷水或反對。但奈特只是微笑,撐起身子坐直,認真地望著她。「那麼,你有什麼點子?」他問。 「我的確有幾個,這就是我覺得該跟你商量的緣故。你畢竟做過許多工作。」於是她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他,又聆聽他的意見。最後,他們都同意用少許存糧換錢,買些鍋碗瓢盆,讓海蒂到城裡擺攤販賣。奈特則會留在小屋,繼續每天的農務。 隔天清早,海蒂幫著他打包糧食,甚至陪他走過小徑,一直到了大路才分別。奈特在接近傍晚時回家,帶回好些嶄新的陶製碗盤和器皿。他們從中挑選了一小部分,讓海蒂帶到城裡去試賣看看。 新的一天來到,海蒂既緊張又期待地上路了。她對那三小時的路程並不畏懼,倒是奈特顯得有些擔心,雖然他看來為了給她鼓勵,努力不想表現出來。 自從她離開萊特大宅後,這還是她第一次重新回到城裡。海蒂為城市的喧囂感到目眩,她已經習慣小屋的生活,突然感覺自己在這裡顯得如此渺小。無論如何,她找到了大街上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段,就在那處角落張羅起她的小攤子。 到了真要叫賣時,海蒂難免不安起來。但她告訴自己,這畢竟是她的主意,說什麼也不能臨陣退縮。所以她深呼吸,重新鼓起勇氣,開始招攬第一個客人。 她的生意比想像中還要好。海蒂發現,自己一旦放下面子,靠著從前擅長的社交手段,還有自己這雙眼睛和嫣然一笑,總能說服客人買下商品,或者多買一、兩只陶罐回去。 最後,她帶來的器皿全都賣完了。雖然回家又得走上三小時的路,但她一看見那棟小屋,以及在屋外等待的奈特,便忘記所有疲勞,飛也似地跑過去,緊緊抱住他。他抱著她轉了一圈,而她在他懷裡開心地笑著:「喔,奈特,奈特!今天的生意真好,我太高興了。」 為了慶祝,他們那晚吃得比平常稍微豐盛。海蒂狼吞虎嚥地吃著晚餐,為自己今天的成就感到相當得意。 「我以前老是以為我不是這塊材料,因為爸爸總說女孩子跟經商無緣。為了保住家業,他還曾打算讓我跟我表哥結婚呢。我當然拒絕了。」 她興奮地說起今天發生的每件事、每個感受。所有的細節對她來說,都是嶄新而奇特的。起初她還擔心奈特會厭煩,但他是那麼用心地聆聽、為她高興,於是她越說越起勁。 「過不了多久,我們就能存足夠的錢,奈特。」海蒂微笑,「然後我們就能修好這棟小屋。」 她懷著這樣的夢想,滿足地睡了個好覺,隔天清早又帶著一部分的器皿進城,繼續做生意。 確實,在那條街上,她曾看過幾位舊識。尤金妮亞就是其中一個。她和她有錢的丈夫一同出門,後面闊氣地跟著抱了孩子的奶媽和一個僕從。一開始,尤金妮亞根本沒注意到海蒂,但一認出她來,那雙眼睛就瞪得圓大。可想而知,尤金妮亞完全沒有走近,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,彷彿她們是從不認識的陌生人。 海蒂的生意依舊很好。她這幾天掙來的錢總算能讓他們修補屋子。不只屋頂修好了,連門窗也重新打理。小小的屋子雖然還是老舊,倒也不再像最初那樣淒涼落魄。 深夜,海蒂在床上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響,從睡夢中醒來。她看見睡在地上的奈特正不住地發抖,緊咬著牙,嘴裡似乎低喃著:「不,不──」彷彿被可怕的惡夢折磨。 她趕緊來到他身旁,搖搖他的肩膀,讓他得以醒來。奈特猛然睜開雙眼,像溺水般倒吸一口氣,激動地低喘著。他望向海蒂,這才稍微平靜下來,分清楚了現實和夢境。 「奈特,你還好嗎?」海蒂柔聲問。 他點頭,低聲回答:「只是做了惡夢,我沒事。」但他的臉色蒼白,海蒂知道他只是不希望她擔心。 她按住他的肩膀。「我還小的時候,奶媽曾教我把惡夢說出來。那總會讓我好過一些。」 他望著她。那雙綠眼睛無聲地嘆息,第一次顯得不再那樣堅毅。「我夢見戰爭。」最後他說,「還有我的家鄉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」 海蒂移動身子,挨著他躺下。兩人就這麼緊緊依著彼此,躺在那張破舊的毯子上。他的體溫令她心安。 「你從沒告訴我你在哪裡出生。」 「在離這裡更遠、更貧瘠的山區。那裡現在也毀了,大概也沒人願意重建。」奈特苦笑了下,「從我有記憶以來,我們總是無法吃飽穿暖。因為疾病和突如其來的旱災,我的兄弟姊妹和父母相繼死去。最後一個親人下葬後,我坐在我們唯一那一小塊田地旁哭泣。死亡的陰影似乎在空中盤旋,已在等待著我。但最後我擦乾眼淚,望著乾裂的土壤、顫抖著,終於下定決心。『不,我不會死,不是在這裡。』我告訴自己,『上天見證,我會活下去。』於是我撐起身子上路,離開家鄉,再也沒回去。我走了好久,終於來到城裡,開始討生活。那時的我一無所有,只想著活下去。所以,無論報償多麼微薄,只要有工作,我都願意做。」 「你那時幾歲?」 「大概十二歲。」他輕聲說,彷彿那沒什麼大不了,「後來,內戰開始了。那年我十八歲,就和你現在一樣。他們到處徵兵打仗,我當然也參軍了。」他說到這裡,微微皺起雙眉,像是又想起了那場惡夢,「戰場上的那些情景──或許比地獄可怕。有好幾次,我和死亡擦身而過。但大多數時候,我雖活著,卻覺得身陷死亡,因為周遭沒有一樣東西和死亡無關。人們死去,或者正在死去。明天永遠顯得遙遠,但只有想著明天,我才不致於絕望。沒人在乎一個低階士兵的生死,我只能靠自己。」 海蒂試著想像那是什麼樣可怕的日子,和死亡搏鬥,在砲火和子彈下求生。她由衷為他難過,同時也感到欣慰,他能熬過那一切。 「我很高興你活下來了,奈特。」 他望向她,淡淡一笑。「我也是,海蒂。俗話說得好,唯有活著才能體會生命。」 她輕聲表示贊同。兩人靜了一會,只是依著彼此。由於白天的繁忙,疲倦的睡意再度襲來,海蒂輕輕打起呵欠。「你累了,回去睡吧。」奈特柔聲說,「明天還有工作,需要養足精神。」 但海蒂沒有走。她讓自己枕在他的胸膛上,聆聽他的心跳,就這麼安心地進入夢鄉。在半夢半醒的黑暗裡,她隱約聽見他輕喚她的名字。海蒂或許應了聲,或許沒有。最後她只感覺到他粗糙的手撫過她的頭髮,溫柔地停在她的臉頰上。 她在他的臂彎裡睡得那樣熟,直到破曉,才慢慢醒轉。 那天來和海蒂買東西的客人,都能清楚察覺她似乎正為了心事而高興著。她的微笑格外甜美,談起生意也特別有精神。或許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吧,他們每個都這樣想著,彷彿感染到她愉快的心情。 海蒂送走另一個買了陶罐的客人,趁著閒暇時整理剩下的器皿,並數了數錢。她在心裡計畫著,如果今天順利賣掉這批貨物,她要在回家前買些小點心,帶回去讓奈特品嚐。她滿心希望他會喜歡這個驚喜。 這時,一個上了年紀的男聲猶豫地響起:「海蒂小姐?」 海蒂轉過身去,看見老管家約翰驚訝地望著她,彷彿無法確定她是不是從前那個小姐。於是她回答他:「是我沒錯,約翰。你好嗎?」 「很好,小姐。你父親聽說你在這裡賣東西,好幾天了,便要我來看看是否真的是你。」他打量她的小攤子,「你知道,老爺希望你能和我回去。他打算原諒你了。」 海蒂聽見這話,一顆心立刻冷卻下來,重重地沉下去。「我無意給你難看,約翰。但我父親沒有權力使喚我。」她說,「他不能在那天趕我出門,又在今天要我回去。」 「小姐,他真心感到後悔。你的這場婚姻完全是個錯誤。如果你回去,他很願意和你重修舊好。你也不需要再過這種苦日子。」 「那我的丈夫呢?他有提到他嗎?」 老約翰面有難色。「你的──?啊,是了,他。你不用擔心,老爺說沒什麼事錢擺不平,只要給那窮鄉下佬足夠的錢,我們就能永遠擺脫他了。小姐,老爺會替你再找個丈夫,家境富裕,出身也上得了檯面──」 「你是說,再把我賣掉吧?」海蒂打斷他的話。她父親根本不是真的擔心她,只是覺得自己當初做了場糟糕的買賣,「恕我直言,約翰,但你會驚訝地發現,我和我丈夫也是很有骨氣的。我們不需要萊特先生的錢。」 「萊特小姐,難道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?」 「恰好相反,我記得很清楚。我父親應該也要記得才對,從我出嫁那天,我就是貝爾太太了。」 老約翰的下唇打著哆嗦,顯然不知道怎麼回答。海蒂不喜歡見他這樣傷心,但也不喜歡他這樣看扁她的丈夫。更何況,約翰目前是她父親的傳信人,她的態度必須強硬堅決。 最後,老約翰搖搖頭,「海蒂‧萊特小姐,你還是一樣任性。老爺不會高興的。」 她沒有答話,只是挺直身子,看著老約翰轉身離開。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,她才低喘一口氣,慌忙轉身,害怕地收拾東西。她瞭解她父親,因此不敢再待下去,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。她必須盡快回家,和奈特商量這件事。是的,他總會有辦法的。 奈特對她提早回來感到驚訝。但在海蒂說完事情的經過後,他的眉頭便深鎖起來,顯然也很擔心。 他們還有一部份陶器沒賣完。海蒂愁眉不展地打量著那些碗盤瓢盆,實在不願因為父親的介入,放棄他們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生意。她把心裡的想法告訴奈特,兩人仔細商量後,都同意這幾天先避避風頭,之後再進城賣掉剩下的陶器。 「這次我會陪你去。」奈特安慰她,「把這些陶器賣掉,我們再想想往後怎麼辦。」 他們等了一個星期,覺得時間或許差不多了,就一起背著剩下的器皿進城。海蒂還記得當初跟著奈特出城時,自己是怎麼刻意跟他保持距離,深怕被人笑話,甚至連目光都不願對上。但現在,有他在她身旁,她心中的憂愁便不再顯得那樣沉重。她彷彿有了無盡的勇氣,面對未知的將來。 他們在海蒂平常做生意的角落歇息一會,然後著手佈置攤子,沒有注意到五個高大的漢子突然走近。「海蒂‧萊特小姐?」其中一人厲聲問道。 海蒂警覺地看著他們,奈特則站到她身旁,稍稍護住她:「這是我的妻子。」 「拐帶走的算嗎?老爺還沒打算跟你計較呢。滾遠點,窮鄉下佬。」對方一臉鄙夷,粗暴地推開他。但奈特抓住他的手,眼神從沒如此嚴肅,彷彿醞釀著風暴。 又一個漢子逼近他,另一個則趁機抓住海蒂的手臂,硬是要把她拖走。海蒂奮力掙扎,奈特推開另外兩個男人,設法解救她。但不知道是哪個漢子揮出拳頭,打中了他,他一個踉蹌時,另一位隨即重重補上一記。 「不,住手──」海蒂見了,驚恐地叫道。她使勁想從漢子手中扭開,不惜用腳猛踢他。奈特出手還擊,將其中一個男人打倒在地上。然後他伸手抓住海蒂,狠狠揍了那個漢子一拳。漢子撞倒了攤上好些器皿,它們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 剩下三個漢子一撲而上,想要打倒奈特,帶走海蒂。路人停下腳步,驚恐地看著他們扭打在一起。已經有人趕去通報,才一下子,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官就來了。他們一把抓住奈特,無情的棍棒揮了下去,然後粗魯地將他的雙臂扳到身後,就地逮捕。有些圍觀的路人出聲抗議,說是其中一個漢子先動手的。那領頭的警官沒有辦法,只好下令一起逮捕那些漢子。 海蒂眼看他們把她丈夫強押上馬車,慌忙抓住領頭的警官求情。但他甩開她,要她安分些,否則就給她一點教訓。最後海蒂只能看著他們揚長而去,留下她和器皿碎了一地的小攤子。 路人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。海蒂直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,臉上全沒了血色,不住發抖。這時,一個人從人群中走出來,突然按住她的肩膀。她嚇得轉頭,睜大眼睛看向老管家約翰。 「萊特小姐,聽話,回家來吧。」他皺著眉說,「你為什麼還要守著那個窮鄉下佬?」 「你不懂,我父親也永遠不會!」海蒂猛力抽開身子,但約翰又抓住她的手臂,「我寧可跟他過苦日子。放開我──」她畢竟不是從前那個脆弱的小姐,使盡力氣掙脫了約翰的手後,便快步逃離在後追趕的他。 海蒂倉皇地跑了好一陣子,直到確定已經甩掉約翰,才躲進小巷裡的角落坐下,低頭哭了起來。「這都是我的錯──喔,我該怎麼辦?我該怎麼辦?」 你會想到辦法。一個聲音似乎在她心中說。他們試著打倒你,但你會重新站起來。 「是的,我會的。我不會屈服,絕不。」海蒂呢喃道,然後用手抹去淚水,站起身子離開那條小巷。 她花了段時間才找到關押奈特的監獄。獄監告訴她,照他被告的罪名和現行的法律來看,他沒被關上個一年半載就該覺得走運。 海蒂絞起雙手。即使她父親從前把她保護得好好的,她也聽人說過那些不肖商人的事蹟──他們從監獄低價雇用犯人,像對待奴隸或牲畜那樣,讓罪犯在工廠裡沒日沒夜工作。有些人疲病交加,就這麼死了。她怎麼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? 「需要多少錢才能讓他出獄?」海蒂問。 他們聳聳肩,告訴她價錢。 海蒂估算了下,就算把他們擁有的一切,甚至是那一小塊貧瘠的土地賣掉,也還是湊不足那個數目。她懇求獄監看在他們是貧窮人家的份上,降低價錢。 「怎麼,太太?你以為這裡是討價還價的市場嗎?」獄監質問,「法律就是法律,不分貧富貴賤。你要是繳不起錢,就快走吧。」 海蒂挺直身子,決心不讓他嚇著她。「至少讓我見他一面,否則你們得把我拖出去。」 獄監你看我,我看你,誰也不想做得這樣難看。最後他們只好答應,但警告她不會再有下次。海蒂緊跟著其中一個獄監進入走廊,關在牢房裡的罪犯好奇地朝外張望。最後獄監停下腳步,敲敲一間牢房的鐵桿,冷漠地說:「奈特‧貝爾,你有訪客。」 奈特從牢房角落的沉思中回過神來,轉身看見她。「海蒂。」他立刻跑向她。海蒂也快步向前,只希望兩人中間沒有這些可惡的鐵桿阻隔。 「他們告訴我需要多少錢才能贖你出來。我會找到辦法,奈特,我會的。我會讓你離開這裡。」海蒂緊張地飛快說道。雖然她現在還沒想到辦法,但她不希望他擔心。 「不,聽我說,他們關不了我多久的。別把錢花在這件事上,不值得,我們掙得那麼辛苦。」他說著,他們的手指隔著柵欄緊扣,「繼續過你的生活,海蒂。你夠堅強,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。等我離開,我會立刻去找你,我發誓。」 「奈特,我沒有──」她正要告訴他,她沒有他說得那樣堅強,獄監卻已經抓住她的手臂:「好啦,貝爾太太,時間到。」 他們連再見都還沒說,只來得及緊緊握一下彼此的手,獄監就把她帶回前廳,硬是逼著海蒂離開了。 海蒂重新回到人聲嘈雜的大街上,眼前喧鬧的景象對她卻像不存在似地,她只是一邊漫無目的地走著,一邊心急地思考該怎麼籌錢。 她想過不顧面子,回到萊特大宅向父親懇求。但海蒂知道父親就算願意重新接納她,也不會為了救一個窮鄉下佬花半毛錢。也許,她可以去找以前認識的那些紳士和夫人,挨家挨戶地拜託他們,但那些人之中又有幾個願意伸出援手呢? 這時她想到了:奈森‧索許!對了,如果是他,肯定會了解的。他畢竟曾和他們一樣苦過。即使他因為記仇而痛恨她,拒絕幫忙,也有好心的索許夫婦在。他們既然願意接納奈森‧索許,想必也會幫助她。 海蒂想到這裡,便重新燃起希望。她整理了衣裙、紮好頭髮,快步往索許大宅走去,不敢多加停留或質疑自己。 索許大宅是戰後重修的房子,建築風格新舊交錯,門口則刻有代表家族姓氏的畫眉鳥。海蒂敲響前門不久,一個黑人女僕就來應門了。她個子中等,看來比海蒂年長許多。海蒂禮貌地詢問奈森‧索許是否在家。 「奈森少爺出遠門好一陣子了。」女僕說,「他現在要不是在S港,就是在C市。端看他是去哪裡談生意或拜訪朋友。你就算是現在寫信或拍電報,也沒辦法馬上把他叫回來。」 海蒂接著問:「那麼索許夫婦呢?」 「他們上星期才北上去拜訪親戚和朋友,沒過一個月不會回來。」 海蒂頓時感到暈眩, 她的兩個希望都破滅了。女僕見她不說話,準備關門,她卻不知道從哪得來力氣,硬是伸手擋住了門。 「我可以工作。我什麼都願意做。」海蒂堅決地說。 女僕只是搖頭:「我們沒有缺人。」 她正要重新關門,一個中年婦女的洪亮嗓音突然傳來:「依瑪妮(Imani),你這會是在和誰說話?」 「嬤嬤,是個窮鄉下佬。她原本想找少爺,又想找老爺和夫人,現在還想跟我討工作。」 被稱作嬤嬤的黑人婦女跨步向前。她有一把年紀了,身子寬胖,精明幹練的眼睛打量著海蒂。「我還想說是誰這麼眼熟呢。依瑪妮,你擦亮眼睛,這不是萊特先生的獨生女嗎?」 那個女僕恍然大悟,「經你這麼一說,真的是海蒂‧萊特。她爹不是把她嫁給個窮鄉下佬嗎?」 「你丈夫姓什麼?」嬤嬤質問道。 「貝爾,太太。我現在叫海蒂‧貝爾了。」海蒂平靜地回答。 「是嗎?可真奇了。」嬤嬤皺眉。依瑪妮則說:「不管你現在叫什麼,這裡沒有工作給你。」 「好了,依瑪妮,你到一邊去。這事我作主。」嬤嬤說著,讓依瑪妮退到一旁,換她擋在門口質問海蒂:「你丈夫現在在哪?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來找工作?」 海蒂不敢提到他被關在獄中,深怕她們會拒絕用她。「他到別的城市去了,也是找工作。」她臨時只能湊出這個理由,「我一個人在家不是辦法,決定來城裡討生活。」 「你說你姓貝爾?」 「是的,太太。」 「好啊,上天真會開玩笑。」嬤嬤低聲咕噥道,然後板起臉孔,「聽著,姑娘,你還是海蒂‧萊特時,在那場晚宴上幹的事大家都聽說了。我不知道少爺原諒你了沒,也不知道老爺夫人現在怎麼想。不過看你這樣可憐,我就留你下來工作。反正等他們回來有意見,再辭退你也不遲。」 海蒂聽了,連忙向她道謝,眼角的淚水高興地落了下來。 「唉呀,你這是哭什麼呢,真是個小傻瓜。好了,進來,進來。你多久沒吃東西了?」 「我沒事的,一點也不餓。若要現在開始工作也行。」 一旁的依瑪妮聽了,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。就連嬤嬤也驚呼道:「老天爺呀,我不敢相信,這真的是海蒂‧萊特嗎?」 海蒂得到廚房幫傭的工作,過去的磨練使她做起雜務來熟練又快速。由於害怕自己被辭退,海蒂工作得比誰都賣力,總是早起晚睡。她只想著自己一週可以賺多少工錢,把這些錢省著存下來,讓奈特早點出獄。 幸好,大宅的僕人們其實都很和善,除了第一天在前門那次的質問,之後再沒有特別刁難她。他們或許對她有偏見,因為她先前曾羞辱了他們的少爺,但經過一陣子觀察後,也逐漸接納海蒂,會和她談笑了。 由於怕人發現,海蒂只能趁著難得的空檔到監獄去,希望能探望她的丈夫。但獄監再也不讓她進去了。海蒂請他們幫忙傳信,他們也斷然拒絕。有次她離開時,甚至聽到他們在後面訕笑:「不過是社會底層的渣滓,他老婆幹麼這麼忠心? 」 海蒂緊緊咬牙,握著拳頭繼續走。「我不會被擊倒的。」她告訴自己。「不,他們休想,我永遠不會放棄。」 在索許大宅工作期間,海蒂也聽說了不少關於奈森‧索許的故事,知道當時在戰場上,負傷的他是怎麼救了索許先生一命。索許先生原本只需獎賞他幾枚錢,卻堅持要大夫治好這個年輕士兵的傷,並帶著他回到城裡,當作兒子般看待。奈森也把索許夫婦認作親生父母一樣,在後來重振家業的工作上,更費盡心力,幫了他們許多忙。 「他是個正直的好人,對人是絕不會見死不救的。要是你當時有機會多認識他,你就不會那樣羞辱他了。」嬤嬤總是對海蒂說,「說不定你會愛上他,也就不用被你爹逼著下嫁。」 對此,海蒂也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。她記得那時她是欣賞奈森‧索許的。如果在那場舞會上,他邀請她跳舞、或是她忍住傲氣和怒火沒嘲笑他、或是她父親壓根兒不提婚事,或許他們能跳一支舞,甚至不只一支。他們的談話也不會只有那樣短暫。或許到了最後,她真的會愛上他。 但現在,夜深人靜時,她獨自睡在床上,心裡想的卻是那棟小屋裡平靜的生活。這張床比起過去那張單人床舒適許多,但海蒂怎麼也睡不習慣。她想念那些畫眉鳥的鳴唱,想念戶外大自然的聲音,也想念那個高大可靠的身影。 她從沒吻過奈特,也沒有向他訴說過自己對他的感情。想到這裡,海蒂悲傷地用手環抱住自己。要是一切來不及呢?要是她永遠沒機會這麼做?她搖搖頭,設法忘記這些憂慮。他們會再見到彼此的,她不能放棄希望。到了那時,她要再聽他呼喚她的名字,並且給他千百個吻。 到了月底,大宅上下突然變得忙碌起來。僕人們開始打掃整理,並準備各式食材。海蒂聽說索許夫婦打算回來,替奈森‧索許辦一場晚宴,慶祝他的生日。嬤嬤忙進忙出,嘴裡不停叨唸:「可誰知道他現在在哪?既不寫信也不拍電報。到最後晚宴辦了,主角卻沒回來,那可真是了得。」 海蒂再也找不到時間去監獄,只好安慰自己:再過幾天,索許夫婦和他們的養子就會回到這裡,那時她就能找到人幫忙了。 舉辦宴會的前一晚,僕人們都早早就寢,以養足精神。海蒂剛躺下沒多久,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吵嚷,好像有一小群人匆忙進門,爭著上樓去了。她趕快找件披肩圍上,走出房間想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,卻來得晚了,只見到嬤嬤氣喘吁吁地下樓,要海蒂立刻去找個盆子裝水。 「是奈森少爺。老天爺,他病得可重了。天知道他是怎麼被關進那種鬼地方──他身子雖然強壯,給他們這樣折磨,也是受不了哇。」她一邊說著,一邊從海蒂手中接過水盆,又急忙上樓去了。 海蒂站在樓梯底部往上看,胸口因為呼吸急促而起伏著。那個能救她丈夫的人就在樓上,她應該不顧一切跑上樓去的。可是她明白現在不是時候。況且,有一部分的她其實很害怕,不知道自己若這麼貿然闖入,奈森‧索許會不會因為懷恨在心,立即把她趕出大宅。 於是她又回到房間,側耳傾聽,直到又聽見嬤嬤緊張的碎念出現,才趕快走出房間,問她什麼時候可以見奈森‧索許一面。 「海蒂‧貝爾,你也不看看時機。這都什麼時候?」嬤嬤瞪大眼睛,「大夫好不容易才讓少爺睡著。這會藥效還在,沒人叫得醒他的。」 「但我真的必須和他談──」 嬤嬤伸出食指作為警告,「無論你有什麼事,等明天早上再說。現在別打擾他。」 海蒂看看樓梯,又看看嬤嬤,最後只好點頭答應。她回到床上,雙手交握緊貼在胸前,就這樣不安穩地重新入眠。 隔天她起了早,想要打聽奈森‧索許的消息,不料嬤嬤卻氣呼呼地回答:「奈森‧索許?別提他了,我說他簡直瘋了──大夫叫他好好休息,他偏不依呢,簡直不要命了!一大清早醒來就換了衣服,騎馬往外跑,也不告訴我們是去哪裡。」 她這樣自顧自地叨念著,注意到海蒂蒼白的臉色、緊絞的雙手,臉上的怒火立刻軟化了。她牽起海蒂的手,安慰地輕拍了拍。「我都給忘記了,你一直想找少爺和老爺夫人說話。放寬心,海蒂。雖然你暫時見不到他,但老爺和夫人今晚會回來參加晚宴。等宴會結束,他們一定很樂意見你。」 那天早上,僕人們都在討論奈森‧索許古怪的行徑,海蒂卻無暇理會。她一逮著難得的空檔,就快步趕到監獄,希望這次獄監可以放她進去,或至少幫忙傳個口信。她想讓奈特知道,她或許今晚就能救他出來。 但獄監卻告訴她,他們從沒關過任何一個名叫奈特‧貝爾的人。 「不可能。」海蒂急忙說,「我常來這裡請求見他,你們明明知道的。」 無論她怎麼解釋,獄監們只承認之前常見到她,仍然矢口否認奈特‧貝爾曾被關在這座監獄裡。有那麼一刻,海蒂甚至懷疑是自己神智不清了。她摀著嘴,輕輕顫抖,忍不住往最壞的方面想:他是不是死了,隨便埋在哪裡,所以他們不敢告訴她?或者他被改關在另一座監獄,或者正在哪個工廠裡做苦役? 他們沒辦法或是不願意給她答案。海蒂被逼著離開,失魂似地走回索許大宅。以往她總是可以專心工作,現在卻心亂如麻,接連犯了不少錯。 她應該離開這裡去找他。但要是得到索許家的幫助,說不定可以更快找到他。海蒂就這樣鼓勵自己支持下去,一直到晚宴開始。 豐盛的菜餚全由僕人端進宴會裡了。海蒂獨自待在廚房,等著在晚宴結束後和索許夫婦求助。她坐在那裡,聽著遠處傳來的談笑聲和悠揚的舞曲。那一切似乎都是很遙遠的記憶,屬於一個名叫海蒂‧萊特的年輕女孩。 那些歡樂的聲音不只勾起她的回憶,也讓她感到悲傷而無助。她的丈夫不在了,她必須查明他是死是活,否則她的心會碎的。儘管知道現在的場合不對,但海蒂再也沒辦法這樣折磨自己,繼續等待下去。 她快步來到宴會門邊,想要尋找索許夫婦的身影。索許家的賓客和她父親從前邀請的不大相同,但那些點亮的燈火看來多麼熟悉啊。男男女女在舞池裡起舞和談笑,過去她也曾是這樣。海蒂有些留戀地走進宴會,站在角落遠遠望著他們。她的視線逐漸移動,最後停在那個站在另一處角落的男人身上。 她屏住呼吸。是奈森‧索許。他幾乎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,穿著時髦的黑色西裝,黑髮梳得整齊,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。雖然因病瘦了一些,但身形還是一樣高挺。 他或許是她看過最不愉快的壽星。他顯得心事重重,並不是很想待在這場晚宴裡,卻又必須留下來。當路過的賓客和他打招呼時,他也只是禮貌、簡短地微笑,心不在焉。 海蒂猶豫著是否該走向前,和他說話。就在這時,那雙綠眼睛突然朝她望來,看見了她。他的表情變化如此之大,難以形容,幾乎嚇著了她。海蒂連忙後退,他則大步穿過人群朝她走來,彷彿深怕她下一秒就會從眼前消失。 「海蒂──萊特小姐。」 海蒂搖頭,緊張地否認:「不,不,我嫁人了──早就不是萊特小姐。我只是來這裡討生活而已。因為我的丈夫,他──啊,上天,我的丈夫──」 她再也堅持不住,失聲痛哭,連話也說不清楚了。累積一整天的擔憂和恐懼,全在此刻宣洩出來。她轉身逃離那場氣氛愉快的宴會,不願再多待一秒,讓那些談笑和樂音繼續折磨她。如果他恨她,看見她剛才那個樣子,也該滿足了。 但她現在無暇想這些。她靠著外頭走廊的牆,在啜泣中呢喃著她思念的名字,幫助自己找回力量。 她或許太想念奈特了。剛才奈森‧索許走向她時,有那麼一刻,她還感覺到一股熟悉。但現在她稍微冷靜下來,確信自己剛才恐怕是產生了幻覺,而現在,那個靜靜來到她身旁的高大身影,或許也是她想像的。 海蒂遲疑地轉身,輕輕抬頭,又看見奈森‧索許和他那雙綠眼睛。 「海蒂。」他說著,站在她面前,胸脯緩緩起伏。那雙眼睛彷彿只願從此看著她,「我一直在找你。我以為你永遠消失了。」 她抹去臉頰上的淚水,半是悲傷,半是困惑。「先生──你一直在找我?」 他微笑,卻顯得認真而溫柔。「怎麼,海蒂?我不用鄉音說話、打扮得像個紳士,你就認不得我了?」他最後真的是用那口鄉音說話的。 海蒂哽咽了聲。她原本已經不太記得奈特從前的口音,但現在她記起來了,那個帶她離開萊特大宅的男人確實是這樣說話的。她仔細觀察他的臉,尤其是那雙綠眼睛,訝異自己怎麼從來沒看出來。 「奈特?」她終於微笑了,而他輕點頭。在他能開口說話前,海蒂已經緊緊抱住他,顧不得一切地親吻他。而他擁她入懷,給她一次又一次的回吻。 他們暫且停下來後,奈特輕輕微笑,而海蒂仍舊不敢置信。他們的手沒有離開彼此,目光也沒有一刻願意分離。 「但你不恨我?在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之後?」海蒂問。 「恨你?嗯,海蒂,我承認當時我的自尊確實受了傷。不僅如此,我還認為自己看走了眼,你和他們那些人沒有兩樣。但我離開後冷靜想想,那不全然是你的錯。你雖然讓我難堪,說出口的何嘗不是那些人背地裡的想法?就因為如此,我該只怪罪你一人?不,所以我走回去,希望至少能再和你說上話──至於究竟會解釋清楚,或是再度不歡而散,我就沒把握了──就是在那時,我聽見你和你父親的爭吵,才知道原來是怎麼一回事。」 「所以隔天下午,你就打扮成那個樣子來了?」 「是的。在那之前,我思考了一夜,接著整個早上都在打理一切,尋找一棟適合的小屋。我真怕命運捉弄,等我抵達時你已經嫁人,不知去向了。當然我也懷疑你父親的態度,也許他對你說的只是氣話。總之,我必須親自查明。我把自己弄得骯髒落魄,用上自己的舊名,忐忑地敲響萊特家的大門。於是你就見到奈特‧貝爾了,海蒂。我是真不敢相信你父親是認真的,願意就這麼把他的女兒趕出家門。有些人為了面子和生意,實在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。」 「你那時為什麼不實話實說呢?」 「如果那時我揭露真相,你會嫁給我嗎?」 「不會。」她老實承認,「但我父親或許會想撮合我們。」 「或許吧。不過你還是會堅決反對,而他會逼你嫁給另一個鄉下人。」 海蒂深知那是真的。「那麼之後呢?在我們住在小屋的日子裡,你也可以告訴我呀。」她說。 奈特被這麼一問,顯得有些害羞。「嗯,我承認。我起初這麼做,只是想幫助你。等你足以獨立生活,不再需要奈特‧貝爾,一切也好安排。離婚、死亡證明,或者其他辦法,總是能讓你擺脫他,擁有新的人生。但我 …… 我漸漸愛上你,愛著我們一起過的生活。越是這樣,我越不敢告訴你真相,讓奈特‧貝爾消失。你似乎很喜歡他,或者我希望自己沒會錯意。原諒我,海蒂,我犯了錯。你的確有權知道事實。」 她搖搖頭,並不想責怪他。「奈特,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:既然你一開始並不愛我,也沒打算和我結婚,在舞會上為什麼要和那些男人站在一起?我那時以為你不過是我父親挑來的另一個對象,所以才對你說出那樣可怕的話。」 「我只是想跟你跳舞。」他不好意思地回答,「你離開時,我來不及問你。後來聽見其他小夥子說,海蒂‧萊特要選舞伴了。所以我想,也許你會給我個機會,跟我跳第一支舞。我當然沒想到結婚這麼遠的事,再說,我們交談還不到幾分鐘呢。要說我第一眼就愛上你,未免太不真實了。但我確實是被你吸引,沒錯。難道你在那時就愛我嗎?」 「當然不可能,你那時還是個陌生人。但我是欣賞你的,我確實是。」 他微笑,「這樣看來,我們差點就錯過了。」 她牽起他的手,彼此輪流訴說這段期間的經歷。奈特對牢獄生活輕描淡寫,就連做苦役這件事也只是簡單帶過。他在那段日子生了病,但若非如此,也無法得到出獄的機會。獄監不讓他和外界聯絡,唯一求助的途徑只剩下替罪犯看病的大夫。那個大夫起先懷疑,最後總算認出他來,趕忙找到索許家的律師,救他出獄。 海蒂告訴他,今天稍早那些獄監是怎麼堅稱他從沒在那裡關過。奈特嘆了口氣。「看來,一旦知道真相後,他們就不敢承認曾把我關在那。」他無奈地評論道,接著繼續提到大夫昨晚是怎麼帶他回來這裡,治療他的病。 「我今早醒來,便直接回到我們的小屋。但你不在那裡,看來也不曾回去過,我像失了魂一樣,到處尋找你。我告訴自己:『或許她真的去過新生活了。她辦得到的,她可是海蒂。』但我多想再見你一面,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。接著我又擔心你是不是已經被你父親帶回去,甚至另嫁他人。我是作夢也想不到你會在這裡的。」 「因為我認為這裡的人或許能幫我。索許夫婦,還有奈森‧索許──你會幫我。」她忍不住微笑,對命運的安排再次感到難以置信,「你的確幫了我很多,奈特。」 「還有更多是你自己達成的。」他回答,「而我就是愛你這一點。海蒂,我深愛且欽佩著你。正如我從前對你說的,一個新世界正在誕生。從前我想一個人闖蕩,現在則希望能與你攜手共度。你會重新接受我作你的丈夫嗎?這一次,你絕對有權自由選擇。」 海蒂微笑,「在經歷這一切之後,你還不曉得我的答案嗎?我當然願意繼續做你的妻子,無論你是奈特‧貝爾,還是奈森‧索許。」 她說完,又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。他輕輕放下她後,他們重新望著彼此,相視而笑。 海蒂心滿意足。不論是在小屋還是大宅,只要他倆在一起,那就是他們的家。未來儘管會有阻礙和挑戰,但在那個新世界裡,他們有彼此的支持。靠著這個力量,他們將一起走下去,迎向新的明天。 |